一
　　 你知道吗？自有了小胖回答我的声音，我便觉得日子里充满了烟火气的暖。
　　 “胖，你那儿还有猪肉吗？”
　　 “胖，有鸡蛋吗？多少钱一斤了？”
　　 我可以不厌其烦地给小胖送去唠叨。
　　 小胖，是我们小区东门口一家便利店的老板，胖嘟嘟的圆脸甚是可爱，嘴甜，脾气超好，一天到晚笑眯眯的，大家都亲切地叫他小胖。
　　 还没下楼，我在微信里先摸一下情况。有时在外面没回家，想起来晚上要吃点什么菜，也在微信里跟胖说一声，让他给我留出来。他店里的菜新鲜水灵，卖相好，就跟小胖的样子差不多，中午就卖得差不多了。要不提前说一声，下午回家就买不到称心如意的菜。
　　 小胖和我一样都姓陈，本家子，三十多岁，小女儿还没进幼儿园。他的娇妻是我的同乡。每次我一进门，他就抬起大眼睛看我一下，两个酒窝便圆了，嘴角上扬，来一个甜声“姐”，要不就是喊“美女！”女人不管到了多大岁数，被别人奉承的虚荣总是不减当年。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美”女，特别当换下工作服稍一捯饬，穿上裙装，他总会眼前一亮，我听到他的“大美女来啦！”就以为，果真美女下凡附体，成了真美女，于是晕乎乎，一阵猛买，纵使掏钱也心花怒放。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实在应该再加一条，女人头发长脚跟子软，小胖三言两语就让我飘飘然不知所以然了。
　　 我有个特别的发现，一个普通人的快乐，多半是像小胖这样的普通人给的。而我们常常不以为是快乐，并不珍惜。能够和人讨价还价，那就是了不起的尊重和信赖。
　　 有时跟清一起逛他的便利店，清比我彪悍，每次付钱，她都要高声叫嚷：“这葡萄都下午了，便宜点！”胖就耷拉着眼皮，说，给你打五折，行不行？清就开心大笑，说，这还差不多。
　　 时间长了，我们谁也不拿他当老板，有时尽兴了，开个玩笑，至于什么玩笑，在这里都不过分。或者高声喝一句：胖！光玩手机！还卖不卖东西了！快点的，起来给我割块肉！他定当懒洋洋地起身，处变不惊，走到冰柜处，挥动手中利刃，一块鲜亮的精瘦肉就在他手里了。不喜肥的，他不给你带半点儿。有时，他懒得动，你可以自己随心所欲，想吃哪就割哪儿，我竟然也能自己当家作主人，翻身农奴把歌唱，这感觉真是贼爽。
　　 他很少发火动气。这么多年，就在几个月前，见他生气，嗓门大了，脸红脖子粗。原因是一个六十多的男人，也是自己拿刀去割肉，东一块，西一块，围着那坨肉转了个遍，他的袋子里大大小小七八块，全是瘦的，案板上只剩下一块肥嘟嘟白花花的肚囊皮。胖真生气了：“人得有点自知之明吧！你这样把瘦的全旋没了，剩下的怎么卖？！你自己凭良心说，我这是开店的，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你看进进出出这么多人，你总得给别人留着点吧，你吃得得劲了，人家怎么办？！”最后，他把那肉给扣下了，死活不卖给那老男人了。
　　 小胖也有脾气哦。我说小胖你得罪人了。小胖脸上也难看起来，他是个不得罪人的人，来这么一出，他有点受不了。他在矛盾中，无法脱身，也不能全身而退。他这样矛盾着。
　　
　　 二
　　 一次，我想买点什么菜包饺子。站在那些鲜亮的绿叶菜前，犹豫不决。韭菜吧，儿子不爱吃，就用芹菜肉吧。
　　 胖熟练地把菜一份份称好，一边装袋一边叹了口气，说“你儿真幸福！”
　　 “这话怎讲？哪个母亲不疼自己的孩子？”
　　 “我就没有妈妈疼我。”
　　 “什么，意思？”我有些惊疑。
　　 “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就离家出走了。我爸又找了个后妈，也不管我。从十几岁我就离开家出去闯社会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把所有的菜都装好了。说到最后，神色暗了下去，声音却透着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正拿着手机准备扫码，举在半空，半晌，也没扫上去。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大大咧咧从来不知道忧为何物，每次见面不逗趣就不正常的大男孩，还有这么不堪的伤心往事。女人，尤其是做了母亲的女人心，软得比水都柔。我见不得听不得人家的孩子有半点儿闪失，更别说小胖。这些年，我们早已不是简单的老板和顾客，我们更像是相知多年的姐弟。有时他的店里会放一些世界名曲，我在选菜的间隙，竟然能听到《和兰花在一起》。一次，我进去的时候正放一首曲子，特别熟悉的旋律，因长时间不听却忘记了它的名字。想不起名字，我就没心思买菜。挖空心思也没想出来，最后只得求助于小胖。“胖，这是什么曲子，那么熟悉，却想不起来？”
　　 “《往日时光》，姐。”从此，我对这小胖另眼相看。毕竟，不是所有卖菜的都能听这样的音乐。可是，小胖怎么会有这么悲凉过往呢？可是，我不想用“可怜”两个字形容他的过去。他的往日时光肯定不堪回首，但他听歌的时候，那些不如意的时光可能都悄悄地退去了，剩下的是惬意的镜头。我觉得小胖是在有意强化一些东西，也是用心过滤掉时光里的一些东西的。
　　 显然，他不需要可怜。他开着这么个便利店，一百多平，就是一个大型商超的微缩版，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面鸡鱼肉蛋，干货鲜菜，各种饮品，小到针头线脑，大到粮油米面五金杂货，应有尽有，几乎不用跑别处，生活上的问题在他这里都能迎刃而解。甚至调个凉菜想加把香菜，他把两根又粗又壮的香菜递给你，只管拿走，不要钱。他的店里从来都是人来人往，笑语喧哗。
　　 “想不到你小时候还有这样的经历。”我不会安慰人，“可是你很厉害啊，你看现在，你过得不是特别好嘛！”
　　 “从小看人家孩子都有妈，我就羡慕得不得了。”
　　 “也是，哪有孩子不想妈的！”我仍然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这个从小就缺乏母爱的大男孩，他的大眼睛看着远方，好像在努力搜寻有关母亲的一切，想努力从回忆里找到一点点的母爱。
　　 我的心为之动容。他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可是到现在，他还为那一份缺失的母爱耿耿于怀。谁说男人只有刚强？
　　 我有点心疼他。
　　 “你现在不是有岳母吗？丈母娘疼女婿跟儿子一样，有她疼你就行！”我实在不知怎么安抚他那受伤的心灵。
　　 “是啊，我丈母娘对我很好。”
　　 “你媳妇也不错，好好疼她。”
　　 “肯定要好好疼她。当初她看上我，我的家庭不如人家，我一无所有。你也看见了，她长得，当时真是前凸后翘，我们学校多少有钱人的孩子看上她，她为了跟我，不惜跟她父母翻脸。”
　　 胖的媳妇，那是一等一的大美人。1.65的身高，柳叶眉丹凤眼，高鼻梁，特别是那皮肤，真是肤如凝脂，嫩滑水灵。胖说，媳妇自从生完第一个孩子就胖了，现在170多斤，但丰腴仍不能掩其美。胖还说，媳妇从没埋怨过他一句，没有婆婆帮忙，她一个人带两个孩子，没有一句怨言。听得出，胖对媳妇下嫁，对媳妇的任劳任怨充满了感激。他的心里有爱。这是个懂爱的男孩子。
　　 不管生活如何，心中有爱的人，总会得到生活的偏爱。
　　 他们俩都为对方着想，是双向奔赴的人。所以他们是幸福的！不是有句话这样说的吗，世界为你关上一扇窗，就会为你打开一扇门。虽然从小没得到母亲的关爱，长大了却拥有一个知心爱人。
　　 “胖，好好疼媳妇！”
　　 胖使劲点头。
　　
　　 三
　　 我很享受工作之余这段买菜时光。因为他的店就在东门门口，每天回家的必经之路。到门口，停车进店成了日日必修之课。
　　 有时忙了，我挑了菜急急忙忙回家。有时顾客少，他不忙，我们随心所欲地交谈一下。有时店里没有其他顾客，他就会把当天没卖完的葡萄，打包让我带回家。给他钱他死活不要。一次，他进了一批苹果，颜色嫩粉的红，像二八姑娘羞红的脸。我不由得惊叹一声“哇哦，好漂亮啊！”引得周围的人全都朝这边看。一个男人还笑我，买东西也拣好看的。那肯定是了！这些年我对苹果的认知逐渐由品种转向颜色。一看见那些红得透亮均匀的，占有的欲望迅速膨胀。于是，瞪大眼睛专挑那些全身红透的，挑了四个，苹果太大了，一个足有一斤多，要俩人分吃。买回家一尝，果然，又脆又甜，一口下去，口舌生津，唇齿留香。过了几日再去，发现苹果换成了小号的。大失所望，问他，那天那大苹果没有了？真是太好吃了！又脆又甜的！胖说，姐，别买那小的了。这儿还有几个那天没卖完的，给你按3.5一斤！那天那苹果是4.5一斤，这苹果不是葡萄，多放个一两天不影响口感。但是小胖坚持，把剩下的七八斤3.5给了我。
　　 我知道，这是他的营销方式。但是，我喜欢。小区的人都喜欢。他是在用心做营销。
　　 小区里也有好几家卖菜的店。
　　 一棵香菜没法买。人家不愿打理。菜多菜少，他得给你凑个整数。有时明明你拿到手的正好一盘，他添一小把，钱凑整了，菜却剩了。非常不喜欢这种挟迫式的营销方式。一日三餐，我更喜欢把买菜看成是一种生活乐趣，而不是与商家的这种对弈，天长日久，就厌倦了。他们的菜品卖相价格，远不如小胖店里的菜。所以，小区里大多数人都愿意多走两步，散步似的走到东门外面，去找小胖。
　　 最近，小胖为了身体健康在减肥。人们说，这次小胖不胖了。
　　 可是，大家依旧喊他小胖，他的店依然人满为患。丰满，也是小店的形象美。
　　 有时候我就琢磨起小胖来。岁月把一个卡通一样的男孩子安排在小区门口，这是让我天天有个好心情吧。有时候想起跟小胖相处的那些事，觉得我手中就像捧着一本小人书，很滑稽，他说的话都在画册上吐着气泡。这小人书的故事总在续写，小胖子、便利店，这是一对最美的组合。不知小胖子的真名，也没注意便利店的店名，名字还重要吗？
　　 一点也不比那些知名的人和店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