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年来了，最大的特征是要穿新衣。今年也不例外，妻早早就给我准备好新衣，以此来表示新年新气象。不知道为什么，新年到来，心里却没有一点点的新鲜感，想想过去，新年穿新衣，是何等的喜庆啊，现在想来，只有感慨万千了。
　　 那时候，日子虽然过得清苦，可是，春节到来之际，母亲还是千方百计地为我们置办好新衣裳，只是不到年三十，是不会轻易拿出来的。我们的新衣裳大多都是棉布制成的，并多以解放军军服为样式，这是所有男孩子都喜欢的样式。那时候的男孩子都是够淘的，冬天的野地里有许多的乐趣，放爬犁是最让人乐此不疲的游戏。在山坡上，把爬犁放到雪地上，人再趴到上面，然后风驰电掣般地滑下去，别提有多爽了。可是，这个游戏是很坏衣服的，不知不觉间划个口子，或者磨个窟窿是常有的事情。往往这一套新衣服是穿不到年尾的，母亲要缝缝补补，勉强替换着，才能接续到新衣裳的上身。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有一位照相的来到我们村里。别人家的孩子都欢天喜地去照相，我却不愿意。为什么呢？那时候，因为家里穷，身上的衣服也过于破旧，是穿不上身的，要想拍照，就要穿照相师傅提供的服装去拍摄。我记得那件服装是一件红毛衣，胸前有一朵米色的小花。那是女孩子穿的衣服，母亲却非要我穿，我不想穿，为这件事跟母亲闹别扭。别的男孩子都忍了，我却忍不住。
　　 那时候，我还是学龄前的年龄，就有股犟脾气。拒绝穿衣，拒绝照相，就觉得如果拍了这张照片，会在人前抬不起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的羞耻心，小小的年龄怎么会背负如此沉重的心思？那天，母亲终于没有放过我，她的严厉让我为之敬畏。从那一刻开始，我懂得了什么是服从。
　　 我就是这么委屈着自己，哭哭啼啼地穿上了那件红毛衣，完成了人生当中的第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我一直都珍藏着，以至于常常深陷于往事之中，这张照片便给我提供了可参照的依据。当我沿着风景依稀的路前行时，并未觉得这条路有丝毫的生疏。
　　 那些可以铭记的岁月，就像一棵小树苗被种植在那里，无须去管理，它便自行生长着。等到我们想要追索往事的时候，却发觉它已经成为一棵参天大树，所有的痛苦与欢乐都已经进化成树干和枝丫，密密麻麻地渗透进生活的点点滴滴之中。
　　
　　 二
　　 离我家不远，有个街坊邻居，他家姓吴，与我父亲一样，都是林场职工。只是有所不同的是，他是林场的工伤人员。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扛着油锯在山场里采伐时，不慎被大树砸伤了腰椎，因此让他的后半生都瘫痪在炕上。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就没有见到他出来家门，都是一个人窝在炕上，由人来伺候着生活。
　　 他家也有几个孩子，其中一个和我是同学。吴刚这个名字是不是挺熟悉的？名字不过是个记号罢了，人活在世上与别人有区分，名字是其中之一。只是你熟悉的与现实有很大的差距，凡人习惯于默默无闻，习惯于不为人所知，我想他这个名字大概也是如此吧。
　　 我和他是同学，就常常和他一起去上学。他有时候在家里磨蹭，我忍不住去家里找他，他家里有一股酸腐的味道，让人觉得很不舒服。他父亲就这么在炕上，半倚半靠，我的到来，让他一双大大的眼睛就那么直愣愣地瞅着我，让人心里多少有些发毛。
　　 吴刚从来都不跟我们做游戏。我们去山坡上放爬犁，他却拉着爬犁上山去捞柴禾。我们在体味放爬犁的快乐，他却独自一人拼命地拉着柴禾。因为他家的家庭所致，他从小就有一种成熟感，很小的时候，就担起了家庭的重担，是我们谁都做不到的。那时候，谁家都困难，然而困难也是有层面的，我觉得他家的困难不是谁都能承受的。家里没有顶梁柱，让一个孩子早早地承担了生活的重量，是一种无奈。
　　 他不是不喜欢和我们做游戏，而是不能够啊。那天我们在大河套里打冰球，他就站在我们身边。因为缺个人，便一致邀请他参加。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参加了。那天的大冰上有沿流水，不觉间弄湿了鞋和裤子。我们正玩得高兴，却听见大河岸上一声呼唤，把他吓了一跳，原来是他母亲找来了。
　　 那天晚上，我听见了他的哭声。他在家里受到了惩罚，我尽管想象不出他是怎么被惩罚的，却能感觉到他的痛苦。他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小心翼翼地活着。他身上的衣服总是能比我们多穿两年，我们的衣服往往都已经破旧了，可是，他的却完好无损。
　　 我一直都记得，那段艰苦的岁月里，还有如此灰暗的颜色。扭曲的生活所培养出来的人性也是扭曲的，我一直都很信这个。那年吴刚中学毕业了，就离开了我的视线，至于去了哪里都不知道。终于有这么一天，吴刚的父亲在炕上躺了整整二十多年后，终于被吴刚的母亲给伺候走了。我以为这时候是可以看见吴刚的影子的，我却想错了。没有回来参加父亲的葬礼，这是什么情况？难道他真的羽化升天当了神仙？这是一种深深的伤害，在心灵深处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痕无法愈合。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很沉重很沉重，一股悲怆让心里透不出一点点光亮来。
　　
　　 三
　　 新年到来之际，家家都在为新年做准备，谁家的父母都在为自己的孩子准备着新衣。什么事情都有个例外，家庭完整会给孩子一个幸福完美的人生，而家庭残缺，这样的幸福就无处寻觅。
　　 促成家庭破碎的原因有很多，不见得是刻意的，却一定是不够专一所致。我有个相知的朋友叫李民，他就是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之中。父母离异多年，他与父亲过。后来，他父亲又向前迈了一步，给他找了个后妈。这个后妈很泼，不待见他，让他饱受了折磨。
　　 很少见他穿什么新衣，春节到了，依旧是那一套蓝色的土褂子，泛白的颜色，又土又脏。春夏秋冬都是这么一身，也让他从此没有了新年的概念。
　　 有这么一年春节，李民的母亲回来了，特意给他制作了一套新衣裳。那年春节，他格外亮丽，他居然穿着一套崭新的涤纶布料的衣裤，在当时是很时髦的。他走在大街上，意气风发的样子，让他光鲜亮丽许多，不禁让人刮目相看。
　　 新年很快就过去了，李民的新衣服也就脱下来，又换成那套老旧的蓝衣。我知道，他是心疼舍不得穿，这么一套好衣服，一定要到好时候穿才行。不光他这么想，不管是谁也都这么想。
　　 是的，我真的再没有看见他穿过这件衣服，以至于都让人忘记了他还有一套很时髦的衣服。日子就这么平淡无奇地过去，如同流水一样流去，每个人不过是一滴水，随波逐流不过是一种本质的东西，我们习惯了这种形式，是因为我们无力去改变什么。
　　 这一天，李民的母亲回来了。多年在外打拼，最后积劳成疾。人就像树叶一样，总有叶落归根的时候，他母亲也是一样。选择回归故土，是一个人的本能选择，也是寻求一种心灵间的安宁。
　　 他母亲出殡那天，他便穿着母亲给制止的那套涤纶衣服。这身衣服在他的身上有些不合身了，这些年，他长大了，衣服却永远那么大。
　　 我远远地看着他跪在母亲的坟前，瘦小的衣服裹着他的身，好像让他更加瘦小了。他能把这套衣服看得这么重，完全是出于对母亲的敬重，此时，他穿着这身衣服，那一颗爱母亲的心是无法言表的，我的心里除了酸楚，还有什么呢？
　　 这世间的很多事情，并不需要用什么高尚的理由来注释。有时候，我们会认为误解了一些事情，其实那是对生活的另类理解。我一直都对往事充满无限的敬意，这种敬意来自于身边一个个普通的人，他们不见得有多么的睿智，也不见得有多么的周正，他们却能用极其朴素的方式，表达对生活的理解，以此来表达自己。
　　 我的身体所感受到的人情冷暖，比我看到的和想到的，更值得信任，就像季节之外依然是季节，时光之外依然是时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