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左手文字,右手乡愁(散文)
◎菠菜吟
东北大部分乡村人家有种菠菜的习惯。菠菜泼实,只要给一点土壤,来一场风雨,四日间,就能拱出细细的芽苞。种菠菜不必大块地,房前屋后,墙根草垛边,垦出一铺炕面积,搁上几铁锹猪粪。菠菜长得也旺盛。绿油油的一片,尤其是早春节气。乍暖还寒,河面的坚冰经过阳光照射,咔嚓咔嚓融化,断裂后随着流水去了远方。草色遥看近却无,村子的犄角旮旯,活着那么一块菠菜,像邻家羞答答的黄花大闺女,秀色可餐。这时候的一洼菠菜,成了餐桌上的一道亮色。煲汤,放一丢丢土豆粉。锅边贴一圈黄面大饼子,那一顿,一家人吃得汗津津,油光满面。开春嘛,农活骤然多了起来。起粪,刨玉米茬子,给果树松土施肥,搓草绳砍一批柴禾,割大地上的荒草;剥玉米秸秆立栅栏,去集口买两头猪羔子圈栅栏里,阳光下坐在门槛,挑簸箕里的豆子等等。春雨贵如油,村庄里最后的一头牛,在大街上晃来晃去,攒春膘,随时准备拉犁。东升家的翻耕机日头还没出来,就突突突开出院子,炸街去了。村子的大片地少,买翻耕机前,东升走访了附近几个村子,联系一百多家,订好翻耕一亩的价格,他媳妇梅子才答应买翻耕机。柴油很贵,自己家种那几亩地不划算。东升揽了大块地,剩下的高坡梯田,只能让牛马耕种了。父亲的意思,雇刘老二的牛,牛慢腾腾地,攮一百针不出血,有点磨叽。可刘老二救过父亲的命,十二岁那年夏天,父亲和几个伙伴到水库洗澡,父亲逞能,一个猛子扎进深水里,谁知左腿突然抽筋,游不动了,狠狠呛了一口水,身子越来越下沉。刘老二探到深水域,将父亲拖上岸,父亲吐出几口水,醒了。要不是刘老二出手相救,父亲早不在人间,哪里还有我的降生?父亲坚持雇刘老二是出于感恩,也是一种人性的光芒。
刘老二自然欣然接受,牛拉粪,一车一车运到偏坡地块,牛性格稳重,不会撒一坨粪。拉完,牛在必经的碧流河埋头饮一肚子水,咣当咣当回院门口,支起木槽子,抓一捧轧草,一瓢黄豆。牛吃一口,抬眼望望这山这树这村落。房顶的烟囱炊烟袅袅了,母亲刀功了得,土豆丝切得如发丝,西院角落,一块菠菜,嫩生生的,掐得出水。母亲蹲下身,蒹菠菜苗,这一拨菠菜是晚秋时,种下的,就是留着春季青黄不接那阵吃。母亲每次蒹菠菜苗,小心翼翼的,生怕弄断一棵菠菜。在哪个年月,菠菜都是东北人的深爱。它含有多种维生素,无论是煲汤,包菜饼子包饺子,还是炒着吃,涮火锅子,皆是一道令味蕾难忘的美食。刘老二就爱喝我母亲煲得菠菜土豆丝汤,不咸不淡,不油不腻,软硬兼施,有菠菜土豆丝汤坐镇,刘老二不让母亲炖小笨鸡,烫一壶米酒,也就是乡村卖店销售的散篓子,度数不低,基本是六十度。不用客套,刘老二也不脱鞋,他说自己大汗脚,脱鞋弄得满屋臭脚丫子味儿。不脱就不脱,又不是外人。父亲也有感触,他们那一辈人,最喜欢穿农田鞋,高腰的。不往鞋里灌泥沙,暖和抗造。
刘老二和父亲盘腿坐炕上,吸溜一口菠菜汤,呷一口酒。刘老二喝得小脸蛋通红通红,像刚生蛋的芦花鸡。刘老二高兴,父亲就高兴,牛也高兴,酒后,刘老二在我家眯一会,再套上牛车,去河套拉一车沙子,插红薯,出苗栽红薯。有时,家里加糜子,谷子和玉米,不用吱声,刘老二就赶着牛车,拉着谷物去北屯的粉碎机加工。不要车脚钱,一顿菠菜汤,几杯小酒就妥妥的。
母亲不是诗人,却把一个菜园打理得诗情画意,菠菜几十年如一日,站在母亲的世界里,站在我们家的菜园一隅。从我咿呀学语,到读小学直至高考,嫁入他乡,做了孩子的母亲,那一块菠菜从不曾缺席。即使现在,刘老二真的成刘老二,一头华发,牛不知换了几头,父亲母亲依旧用它的牛车,种那几亩地。
牛也老了,养牛的刘老二也老了,父亲今年三月做了大手术,大块地转给老舅,只留两个菜园,房后的一块地。老舅开翻耕机主动将这几块地犁好,刘老二的牛彻底不用了。
煲菠菜汤时,父亲给刘老二打个电话,“喂,来捏吧一杯。”刘老二弹弹身上的灰尘,也不说话,撂下电话,就朝我家走。两个老下去的人,仍像过去一样,坐在炕上,不过,刘老二不穿农田鞋了,改穿皮鞋。他舍不得买皮鞋的,一问才知,是他儿子穿过的,给他穿。一口菠菜汤,一口酒。喝得很慢很慢,似乎喝快就呛到了。父亲看刘老二的目光,矮了一寸。刘老二也是,眼神呆滞,凝重。彼此喝着闷酒,长时间沉默着,唯有风从窗口伸进来,吹他一下,吹父亲一下。
世间平静下来,光阴在父亲身体里,在刘老二的身体里,慢吞吞得磨,人最终像一盏油灯,被岁月磨得油尽灯枯。
◎酸菜,血肠,五花肉
酸菜,每年秋都要腌渍的。老家的腌酸菜,原滋原味的,处子身。不像城里那些包装袋里的,经过化学物质的发酵,对人健康有一定的危害。父亲开春时,到镇种子站选玉米种子,就便也把菜籽买了。一般买两个品种,一个是六十天的,成熟早,包心快。中秋节那会儿,砍了沉淀两天,上大铁锅煮六分熟,腌渍至泥瓦罐内,不用撒盐,自然酸起。日头朗朗晴,一周即可食用。洗干净,包酸菜猪肉馅饺子,一出锅热气腾腾,趁热吃才叫一个“绝”,另外,东北喜欢生吃酸菜,石舀将蒜捣成泥,放大豆酱一起,蘸着就玉米粥吃,清新爽口。但六十天的白菜,不易储存,适合腌渍一小部分,其余的速战速决,炒土豆丝,炖大豆腐,煲包菜汤。辽南地区相当一些农户种大连旅顺口农业区研发的抗病中熟品种旅26大白菜种,这种白菜,从我读小学六年级就开始住进我家,父亲母亲必选菜种。它个头大,抗干旱,很少被病虫害击倒,生吃甜丝丝的,叶宽。用来包饭再理想不过了,乡野村落活多,一年四季干不完的活。撂下锄板,拿起镰刀。下雨连天,父亲扛柄铁锨去地里巡视,母亲坐在炕上缝缝补补。活一忙,手脚不闲。为节省时间,母亲就包饭。蒸一锅土豆,茄子,鸡蛋酱,南瓜,准备一些葱叶,辣椒。焖一锅二米饭,所谓二米饭,大米和玉米碴子两样粮食掺和一块,焖出来的饭,越发的馨香。劈几棵大一点的白菜叶,井拔凉水洗去泥尘,在桌面摊开,搁上土豆泥,鸡蛋酱,辣椒块,南瓜,米饭等,双手把菜叶一包一卷,往嘴里一送,吧唧吧唧嚼,饭菜都有了,岂是一个香字概括?包饭现在已经走出村庄,在高楼林立的城市,也是香饽饽了。文朋诗友聚一聚,谁提议包饭,一呼百应,没有不同意的。走了九曲十八弯,回头依旧要说腌渍好后的酸菜,和五花肉,血肠一锅炖,这道美食。陆游在蔬食戏书里有诗句:“占位新津韭黄天下无,色如鹅黄三尺余;东门彘肉更奇绝,肥美不减胡羊酥。”古代才子佳人对美食也是刻骨铭心,何况今朝。
父母对养什么品种的猪,也有讲究,前些年,家里养着本地黑毛猪,肉多细腻,架子大,抵抗力强。养到一年最低也是三百来斤,高的可达五百多斤。本地猪的缺点是肥肉多,医学书上反复说,人吃肥猪肉多了,容易得脑动脉硬化,高血脂,脂肪肝疾病。后来,猪改良品种,出来一茬杜洛克猪,身形长,耳朵尖,不像本地猪总耷拉着耳朵,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杜洛克猪精神头足,行动灵敏,爱跳墙,翻圈。叫声尖锐,瘦肉多。大伙就养杜洛克猪,出栏也快,有黄毛也有黑毛,我们家养得十有八九是黑毛猪,肉香。猪身上最好的肉,不是里脊,不是排骨,不是肘子,其实是五花肉。它不腻,不油。软嫩可口,与血肠搭档,炖酸菜,老少皆宜。特别是冬天,窗外雪花飘飘,零下十几度,甚至二十几度。房间里,一只壁炉烧着柴禾,火苗哔哔啵啵响。炉子上稳稳坐着一个铁壶,或者铁盆。里边沸腾着几星酸菜,几块老豆腐,几枚红辣椒,几片血肠;几根粉丝,几方切得薄薄的五花肉。父亲站在炉子旁,端着碗,伸筷子给我和弟夹五花肉,一人一片,不多不少。父亲是一家之主,很有权威,他不发话,我们的筷子不敢放肆。年景贫乏也好,丰腴也罢。这家规,这门风,早被父亲立起来了。父亲通常会抿一杯酒,一口酸菜锅子,一口酒。他高兴,一家人也是晴空万里。
酸菜,五花肉,血肠,在我乡村一住就是几千年,2016年,爱人在上海青浦建桥,国庆节我从大连周水子机场坐飞机抵达上海虹桥机场,第一次坐飞机,白云朵朵和我隔着一扇窗,互致问候。在青浦,爱人的工地附近有好几家东北菜馆,其中酸菜血肠五花肉是头牌菜,类似于戏台上的头牌,上海的美食数不胜数,我却提不起兴致。在青浦那一个月,我俩晚上出来吃酸菜五花肉血肠。他们做得这道菜,有舶来品的味道,与我老家现场杀猪,大铁锅柴禾火炖得没可比性。不管怎样,东北的特色菜系,能走到上海,走向世界各个城市和地区,就是一个成功的标签,大东北的标签。
经济条件好了,平常日子想吃猪肉,鱼虾,去镇上买新鲜的。城市也是,我所在的新华小区不远,就有一处露天菜市场,每天都有杀猪宰牛羊的,海鲜路两边占得满登登的,想吃什么,买就是。兜里不缺人民币,眼下就连七八十岁的大娘大爷,买卖时,学会微信扫码,不带现金。
说到酸菜五花肉血肠,父亲断不买没来头的猪肉,比如超市柜台的,镇上屠夫兜售的,不了解猪的底细。一刀下去,都是死猪,死猪不会说话。人为财,鸟为食。有病的猪,杀了卖给顾客,吃了不害病吗?人害了病,家里养着鸡鸭鹅狗猪也被传染。父亲的坚持是正确的,逢节日,父亲早几天揣上云烟,十块钱一盒的。沿着村子打探,谁个杀自家粮食养大的猪,赶紧搭讪,定下一块五花肉,排骨,血肠。递上一根烟,要对方牢牢记住了,拿本子记下。那天杀猪日,父亲早饭不吃,就踩着露珠去他家等,有时被抢走了猪血肠,排骨。至少五花肉留下了,也欢喜。吃玉米长大的猪,肉着实香。
父亲拎着五花肉,血肠,战场打胜仗的将军似的,雄赳赳,气昂昂回到院子,吩咐母亲打电话给我和弟,中午回来吃酸菜炖五花肉血肠!
无论怎么忙,也要回去陪父母。酸菜五花肉血肠,鲜艳的活跃在锅子里,热气袅着,气氛一下子就搞起来了。家的味道,乡愁的味道,父亲的味道,母亲的味道,统统被斟在一杯酒里,慢条斯理的品一口,再品一口。伙同唇齿间,意味悠长的酸菜,五花肉,血肠的香气。四级小风,牵着绵绵细雨在身体里行走,撒欢。老家,父亲母亲,就成了人一辈子走不出的乡愁。
◎韭菜春饼
杜甫在《赠卫八处士》中有:“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杜甫那么爱韭菜,古人如此,今人也是。一进院子,就看见菜园里,站着一铺韭菜。三月末的天,燕子刚飞回来,柳树抽出嫩嫩的芽尖。芥菜田沟堤坝到处都是,女人拉着孩子,蹲地上挖芥菜,婆婆丁。韭菜和菠菜过了一冬,醒得最早。头茬韭菜,母亲是看着它一天一天长壮士,择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九点左右,割头茬韭菜。原因很简单,清晨割,韭菜有夜露,割了伤根。待日头吸干韭菜身上的湿气,再动刀子,韭菜无大碍。割韭菜也有学问的,贴地皮割,韭菜像被剃了光头。不妙!母亲用旧月牙刀割,正确的割法,握住整株韭菜,刀刃贴近地皮横割,这样不触及韭菜嫩芽。割完韭菜,找细河沙敷在韭菜字里行间,如女人敷面膜,起到保养的作用。留住韭菜底部的水分,养分。母亲还喂韭菜一点井水,用喷壶均匀的喷。让每一棵韭菜都得到滋润,捏一把尿素洒到喷壶水里,给韭菜施一次肥。
头茬韭菜,散发着淡淡的草香。记得二叔有篇散文《我家冰箱冻着一把草》,说得是二叔侍弄得韭菜,割一茬,吃不了,放在冰箱保温那一档。二叔说,韭菜,山野菜实际就是草。牛马羊吃草,人也吃草。唯一的区别是,牛马羊是牲口,但有时比人善良,懂得感恩。有的人做人做事赶不上牛马。
饥荒年月,母亲是把头茬韭菜留着家里来客,抑或招待村里的电工,放电影的师傅来,炒一盘韭菜鸡蛋,如果时间允许,包一帘韭菜饺子。客人不走,小孩上不了桌子。母亲就安排我们在厨房灶台吃,韭菜炒鸡蛋只有一盘子,菜出锅后,母亲倒一些水,灶坑有柴禾火,水烧开,舀饭碗里,零星的韭菜鸡蛋,沾点菜香,泡米饭吃也很幸福了。
碰上有眼力见的人,韭菜鸡蛋,饺子尚能剩下,那没心没肺的主儿,一憋气把桌上的好饭食一扫而光,我和弟干瞪眼,没辙儿。
单说韭菜饺子,一口一个,噎得人上不来气,过瘾!吃一肚子,站水缸边,灌一瓢凉水。出去和同伴玩,这个炫耀,打嗝,饱嗝都是浓浓的韭菜味。
韭菜是看着我一步一步,走出村子,在城市住下。那些年,韭菜和村庄一样,亦步亦趋左右着我的思想。年景好了,韭菜就多挨几刀。在柴禾火的烘烤中,上了餐桌,进了人的胃。母亲割韭菜,我就知道,来人了。家里来人,就像过年。有韭菜鸡蛋,韭菜饺子吃。父亲也不拉着脸了,在同龄人那儿,腰杆子硬气一把。
在城市,韭菜一年四季被摆在超市的柜台,我专捡有泥土的韭菜买,闻一闻韭菜上的泥土味,当年的情景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