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悠悠红薯情(散文)
一
我对红薯有一种特殊的情愫,红薯对我来说,不只是一种舌尖上的美味,更是情感的寄托和乡愁的载体。我是吃着红薯长大的,红薯喂养了我,我的血液中流淌着红薯甜美的养分,我的脑海里镌刻着红薯温暖的记忆。
我的家乡是水果之乡,也适合种红薯。红薯好成活,用不着怎么打理,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栽种红薯。
从我记事起,红薯就是我家餐桌上的主角,那时候,人们生活普遍困苦,大米和白面是稀缺品,平时很少吃,只有过年过节或者家里有客人时,妈妈才会奢侈一把,焖一锅香喷喷的绿豆大米饭,或者包一顿美味可口的酸菜猪肉馅饺子。
小时候家里生活清贫,豆油金贵,母亲只有炒菜时,才会用一点点豆油,哪舍得用豆油去煎红薯或者炸红薯呢,记忆中,母亲做的最多的,就是烀红薯。
母亲首先在大铁锅里放入少许水,再将洗净的红薯一个个贴着锅壁摆放整齐,盖上锅盖后,开始点燃柴禾,红红的火苗,噼里啪啦地舔着锅底,红薯慢慢感受到了火的热情,开始释放出灵魂的香气,很快,厨房就被袅袅的薯香填满,并顺着门缝溜到了屋外。
待红薯烀熟后,母亲打开锅盖,用盘子盛装满满一盘,放到炕桌上,将剩下的红薯盛装入一个大盆中,放在炕桌旁,接着做白菜豆腐汤,用来搭配红薯。红薯香甜软糯,吃多了会口干,而白菜豆腐汤,口感清淡舒爽,给红薯以温柔的滋润,所以红薯搭配白菜豆腐汤,就像才子配佳人,那真是绝配。
长大了以后才知道,红薯营养丰富,富含膳食纤维和多种维生素,以及微量元素,有补益脾胃和生津止渴等功效。而豆腐富含蛋白质,白菜有清热解毒的功效,母亲以最朴素的方式烹饪,保持食材的原汁原味,营养均衡,我在一瓜一汤的清淡食谱中,茁壮成长。
红薯不仅喂养了我,也喂养了我的父老乡亲。在饥荒年月,红薯不知救了多少人的生命。
祖父给我讲过这样的一段经历:那是1960年的春天,由于闹饥荒,物价开始飞速上涨,原本几毛钱一斤的红薯,一下子涨到了两元五一斤,祖父花了五十元买了二十斤红薯,准备用这些红薯培育红薯苗。红薯育苗沙池设在西屋,没想到,红薯还没发芽,就被老鼠搬走了20块(红薯个头小,一斤能称五六块)。为了抓“偷薯贼”,祖父决定晚上到西屋睡,天黑下来的时候,祖父紧挨着红薯沙池躺下来,身边放了一根长长的木棍,祖父微闭双眼,仔细聆听,半夜时分,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祖父立刻睁开双眼,借着窗外皎洁的月光,看到“偷薯贼”正在用它的两只小爪使劲地刨着沙子,沙子中的红薯露出一半时,它张开鼠嘴,用锋利的鼠牙咬住红薯拼命往外拖,正作案的老鼠,被祖父逮个正着,鼠赃俱获。剩下的这些红薯,终于得以保存下来,生发的红薯秧苗被祖父栽种到土地里后,秋天收获了不少红薯,个个圆润饱满。
多亏了这些红薯,祖父、祖母、父亲、伯父和姑姑才没有饿死,挺过了那个灾荒年。
所以,祖父祖母称红薯为“救命红薯”,对红薯充满了感恩,也让我对红薯充满了敬畏。
二
春种秋收,每年清明前后,父亲开始培育红薯苗。
父亲首先用砖块在炕头垒砌一个长方形的沙池,填上一定高度的沙子,然后从红薯窖中取出一些红薯摆放在沙层上面,最后用沙子将红薯覆盖。红薯和我们睡在一铺炕上,更像我们家庭的成员,和我们一起做梦,一起呼吸。
父亲手里提着一个喷壶,时不时给红薯浇水,那种精细程度,就像精心呵护一个婴儿。母亲烧火做饭时,会通过炕洞给红薯加热,红薯在温润的环境下,开始慢慢发芽,不久,一棵棵小嫩苗拱出了沙层,探出头来,用好奇又清澈的眼睛打量着这个多彩的世界。
嫩嫩的芽苞不断长出新的绿叶,红薯苗越长越高,一棵棵紫红的秧苗,擎着一片片嫩绿的叶子,青翠欲滴,当长到20厘米左右时,就可以移栽到大地里了。
时值五一前后,风和日丽,瓦蓝瓦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一树又一树花开,姹紫嫣红一片,蜜蜂“嗡嗡嗡”忙着在花间采蜜,彩色的小鸟扑棱着翅膀,从一棵树的枝头,“嗖”的一声,飞到了另一棵树上。
父亲挑着一担水,颤颤悠悠地走在前面,母亲肩上扛着一把䦆头,挎着一个竹篮,竹篮里装满了红薯苗,绿绿的红薯苗,远看就像一把撑开的绿伞。
我和哥哥跟在父母的后面,每人一只手拿着一把小锄头,另一只手提着一个小竹篮,小竹篮里同样装满了红薯苗,我们沿着迤逦小路朝着自留地的方向行走,路边的野花开的正娇艳,几只白色的蝴蝶在花间翩跹飞舞,一阵清风拂过,空气中弥漫着花草和泥土的芬芳。
到了田地,父亲放下水桶,从母亲手里接过䦆头,开始刨垄沟,我和哥哥负责用小锄头将土块敲碎,母亲用土篮从地头取过一些粪肥放入垄沟里,那些粪肥是前一天田叔叔用他家的拖拉机帮着拉到了地里,土篮也是随车放在地里,民风淳朴,大家互帮互助,土篮、铁锨等工具即使放在地里,也没人拿走。
父亲负责刨垄沟、起垄、栽种红薯苗,母亲负责施肥、浇水、给苗盖土压实等,父亲和母亲分工合作,密切配合,协调统一,经过父亲和母亲勤劳的双手,一棵棵红薯苗将根深深扎进了土地。
从此,红薯苗开始生根发芽,繁衍生息。
母亲说,红薯苗的生命力顽强,基本上栽种一棵,成活一棵,成活率是百分之百。
夏天时,父母带着我和哥哥到地里除草,此时的红薯秧已经盘根错节,藤蔓纵横交错,相互缠绕在一起,红薯叶层层叠叠,葳蕤茂盛,在微风的吹拂下,如绿色的波浪在涌动。在绿叶之中,不时会看到一朵朵淡紫色的小花,如喇叭,似杯盏,随风摇曳。
望着这一片绿海,我感慨万千,当初柔弱细小的红薯苗,不择土壤,在阳光的亲吻下,在细雨的滋润下,焕发出蓬勃的生机,欣欣向荣,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就爬满了地面,绿油油一片,呈现出排山倒海的恢弘气势,红薯顽强的生命力令人赞叹!
三
有一年八月中旬前后,我的堂哥带着新媳妇来我家串门,他们是从省城坐着火车过来的,大城市的人,和农村人的穿着和气质就是不一样。堂哥一身高档时尚的服装,英俊潇洒,相貌堂堂。堂嫂年轻貌美,身材窈窕,身姿绰约,穿着一袭时髦的裙装,把身材勾勒的玲珑有致,光彩照人。
贵客临门,让母亲有点不知所措,大城市的人,什么样的美食没吃过?究竟做什么饭菜才会让他们喜欢呢?
只见母亲肩上背着一把䦆头,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出去了,约莫两个多小时后,母亲回来了,手里提着半篮子迷你小红薯,那些小红薯,小巧玲珑,只有两三个手指头粗,小的有些可怜,要知道,红薯的成熟期还要等两个多月呢。
我想,母亲在刨红薯的时候,看到那么小的红薯,作为一个农民,她的心里一定是心疼的,但在血浓于水的亲情面前,她选择了后者,在她的心里,没有什么比亲情更可贵。
母亲将这小小的红薯清洗干净,放入锅里蒸熟,没想到,我的堂哥和堂嫂特别喜欢吃,说新鲜的红薯就是好吃。我也品尝了迷你小红薯,有一种清新的味道,这是成熟的红薯所不具备的,也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嫩的红薯,我永远都忘不了那种清香的味道。
后来,父亲去沈阳,堂哥特意到商店给母亲买了一件高档的羊绒衫,是淡紫色的,就像红薯花的颜色,非常雅致。堂哥对父亲说:“老叔,那年我去农村,老婶把那么小的红薯挖出来给我吃,你不知我心里有多感动!”
遥想当年,母亲为了招待堂哥堂嫂,竭尽所能,倾尽所有,是母亲的善良和真诚赢得了堂哥的尊重。小小的红薯,凝结着浓浓的亲情,时光虽然远去,但母亲留给我的记忆,却驻留了生命的永恒!母亲让我懂得,世间有一种最珍贵的情感,叫亲情无价!
四
春华秋实,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每年金秋十月,是红薯成熟的季节。
父亲肩上扛着䦆头,母亲背上背着空箩筐,我和哥哥跟在父母后面,一人手里提着一个小竹篮。秋风送爽,秋阳温煦,秋叶静美,秋水长天,我们一路欢歌笑语。
来到红薯地,红薯的叶子郁郁葱葱,父亲弯下身,拔起红薯藤,被红薯藤和绿叶覆盖和呵护了将近五个月的地面,终于又重见天日,暴露在阳光下晾晒。
父亲开始用䦆头一下一下小心翼翼地刨着,生怕一不小心伤了红薯。
“这棵红薯秧结了六块红薯,每一块红薯的个头都很大。”父亲开心地说,快乐的像个孩子。
“今年红薯又是大丰收!”母亲的脸上洋溢着丰收的笑容。
一块块红薯露出了羞红的笑脸,一排排慵懒地躺在地上,似乎在窃窃私语,叙说着重见天日的欣喜。
母亲开始往箩筐里捡拾红薯,我和哥哥先把红薯捡到小竹篮里,装满后,再装入箩筐中。红薯藤也被母亲收拢到了一起,待晒干后磨成猪饲料喂猪。母亲说,红薯浑身都是宝,不仅是我们人类的食粮,也是动物的食粮。
刨红薯是非常辛苦的,父亲需要弓着腰,用力抡起䦆头,一䦆头一䦆头刨土,我们家没有耕牛,全靠父亲的双手,这片能收获两千斤红薯的土地,父母需要五天才能收完,每一块红薯都凝结着父母辛勤的汗水。
父亲不想再麻烦田叔叔,回家取来扁担和两个结实的竹篮,把红薯一担一担地挑回家,那时候父亲正值壮年,满头黑发,浑身都是力气,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其实,父亲无论是刨红薯,还是挑红薯,都是靠着顽强的意志力,忍着腰痛默默地坚持着,他心里有一种顽强的信念,在幼儿弱妻面前,他要承担起全家顶梁柱的责任,为家人撑起一片天,再苦再累他也要咬着牙坚持。我想,父亲要不是身患腰椎病,挑红薯时一定会健步如飞。
父亲将红薯挑回家后,放入红薯窖里保存。我家的红薯窖不在室外,而在室内,就在我们全家人的卧室的地下,这个地下室是父亲一䦆头一撅头挖出来的,高有两米多,面积差不多有八平左右,冬暖夏凉,能储存差不多两千斤红薯,够我们家吃一整年的,由于红薯窖又干爽又清凉,即使红薯储存一年,也像新挖出的红薯一样光鲜亮丽,一个个色泽红润,容光焕发。
姑姑喜欢吃我家栽种的红薯,因为她住的那个红旗村,土质不好,每次来,母亲都会烀红薯给她吃,她吃的津津有味,赞不绝口,边吃边说,这红薯真好吃,胜过一切美味佳肴。
姑姑走的时候,父亲会用自行车驮着一麻袋红薯,给姑姑送到家。她家没有红薯窖,没法保存,每年春节前夕,父亲还会再给姑姑家送去一麻袋,用来做油炸红薯。
姑父是教师,经济条件比我家好很多,姑姑每年过年时,都会做炸红薯。姑姑说,表哥表姐特别喜欢舅舅家的红薯,过年时其它的点心都不吃,就吃油炸红薯。表哥表姐让我充满了艳羡,我也喜欢吃油炸红薯,不过,我家油太少,只够炒菜用,母亲舍不得用那么金贵的油去炸红薯。
每次我都盼着村里谁家办喜事,因为油炸红薯可是婚宴上的一道名菜。大师傅将红薯洗净,切成滚刀块,然后放进油锅炸成酥脆金黄。炸红薯,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一道美食。
炸红薯对我来说,有着难以抵御的诱惑,挑动着我的味蕾,感觉胜过任何珍馐美味。当母亲去参加婚礼时,我就会盼着她归来时,能带回一包炸红薯,真是望眼欲穿。
基本上每次母亲参加婚礼回来,都会给我带回来一包,当我接到那包散发着浓浓红薯香味的炸红薯,真是欣喜若狂,急不可耐,快速取出一块放入口中,大快朵颐,口感绵柔酥糯,对我来说,炸红薯是人间至味,任何其它的美食都不能与之相媲美。
这些油炸红薯块,是人们吃剩的,如果母亲就餐的那桌剩的炸红薯不多,她还会到别的桌子上去捡拾,因为她知道,她的女儿喜欢吃炸红薯,她不怕丢人现眼,因为她心里装满了对女儿的爱,在伟大的母爱面前,一切都显的那么渺小。
后来长大了和朋友一起在饭店吃拔丝红薯时,我触景生情,不自觉泪眼朦胧,朋友问我怎么了?我说,想起小时候吃炸红薯了,那时候家境清贫,只有参加婚礼时才能吃到炸红薯,现在生活条件好了,物质极大丰富,想什么时候吃炸红薯,就可以自己做,也可以到饭店吃。
小时候吃的炸红薯,香酥软糯,甜美甘醇,至今还让我回味无穷。
悠悠红薯情,浓浓相思意。
香甜的红薯,不仅甜美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也牵系了我深厚的情感,并承载着我浓郁的乡愁。每次在超市看到红薯,我都会感到特别亲切,甚至有一种悸动,我会想起我和父母一起栽种和收获红薯时的劳动场景,会想起在寒冷的冬季,母亲在火炉上为我烤好的热乎乎的红薯,还有母亲笑眯眯地瞅着我吃红薯时的温馨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