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 老壶(散文) ——----南垣村之十五
我家有把老壶,壶身裏着一层绿色锈斑,壶把上缠着布条,它的存在有多少年了,无从考证。这把老壶烧水传热快,因为壶底很薄了。我家姑娘嫌这水壶太老旧,样子也难看。从超市给我买了把亮锃锃的铝合金新壶,可我还是习惯用老壶烧水,新壶却被闲置。凝视着老壶,它的故事,桩桩件件浮现在脑海里。
一九五八年,全国掀起全民大炼钢铁运动,家家户户的铁锅铁勺等厨具都收走了,衣柜上的锁子连同铜片片都撬走扔进铁炉炼钢了。唯独这把老壶被奶奶藏到炕角的棉絮里,保留下来。奶奶去世多年了,这把老壶从奶奶手里传到妈妈手里,从妈妈手里传到我的手里。
小时候隐约听奶奶说过,这是她娘家哥送给她的物件,铜铸的,确实有份量。我纳闷:铜会生锈吗?我问过好多人都说不清楚。直到上了中学,问化学老师,答曰:会生锈,是绿色锈。
同年,人民公社成立,农民在生产队挣工分养家糊口。奶奶用这把壶烧水,给干活的年轻人送水到田间地头,给麦场里碾麦扬场的大伯大叔们泡茶水解渴解困。奶奶提着这把壶,挑着两只桶,行走在乡间小路,场里场外。一天下来,那双缠过又放开的“胡萝卜脚”,疼得站不稳,躺到炕上睡不着。第二天,当村会计的大儿子(我父亲)吵着不让她再去烧水送水,奶奶点头答应。等儿子走了,奶奶就出了门。
“烧水一天挣5分,一个月就是150分,15个工哩,顶半个男劳力。这样好的活儿不干要干啥?”奶奶嘴里唠叨着,迈开“胡萝卜脚”噔噔地走了。奶奶是位特能吃苦的山东女子,四五岁时,被爹用担子挑着来到山西,落脚在洪洞南垣一个小村落。十七岁时嫁给大她十岁的爷爷。为张家生育了十个儿女,活下来五男三女(八个)。奶奶培养的儿女们长大后都有出息且孝顺。她的儿女中有教师,有记者,有军官,有工人。儿女们都往家里寄钱,奶奶并不缺钱,但她那双裂着口子粘着胶布的手总也闲不住。
我妈出身大户人家,从小绣花描叶做女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嫁过来没有下过几次地,最多到场里去抠棉花疙瘩里的棉花瓣,或翻晒收回到场里的麦子、谷子、豆子等。
奶奶婶婶们都上地了,我妈在家做饭。妈早早起了床,用这把泛着绿锈的老壶烧水,给每家暖瓶里灌满开水。然后用这把老壶烧出滚烫的水,烫熟玉米面,团成圆圆的面团,在外面包一层薄薄的白面皮,擀成均匀的一个大圆,切成面条,叫“裏皮面”或“包皮面”。擀完一张圆,又擀一张圆,切成宽面条撒把棒子面晾在一旁,炒好菜,等地里干活的人回来吃饭。
妈会做各种花样的饭,队长经常派包队干部来我家吃饭,给妈记工分。
北方的冬天,是农民的长假。天寒地冻,不能下地干活。爷爷奶奶的窑洞里坐满了人,围着铁炉子烤火,老壶在火炉上滋滋地响着,冒着热气,窑洞不透风,水蒸气在窑洞里形成雾,缭绕不绝,夹杂着旱烟味,真有“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感觉。老壶发出的“滋滋”声越来越大,变成“嘟嘟”声,壶盖被拱起来又落下,水开了,“蛋蛋,快拿茶叶,拿你带回来的好茶叶!”爷爷大声喊着三叔的小名,胡须上沾着水珠,亮亮地闪烁。
爷爷年轻时,人长得很帅,浓眉大眼,高个头,领着南垣片的小伙子跑运输。每次出征,一队大马车,马脖子挂着的铃铛响着,年青马夫甩着响亮的鞭哨,爷爷的马车领头,车辕上,总挂着这把老壶。当时,那个威武劲啊……,爷爷说起这段历史,捋着胡须含着笑,一副得意的样子。
邻居八斤奶奶说:“你爷爷挣的钱用麻袋装哩,就是拿不回来,半路都救济了穷人。”
听到这话,奶奶的脸马上晴转阴。爷爷放下老壶,搓着手,无所适从。一会儿给老壶里添水,一会儿给茶壶加茶叶,像做错事的孩子。
爷爷奶奶的慷慨大方十里八乡都有名。他们的八个儿女都随父母,视金钱如粪土,接济穷人成家风。
可那个年代,八个孩子,糊口都难,爷爷心肠软,见穷人家开口就会接济。他挣的钱多,家里却没钱用。奶奶看着孩子挨饿,心疼落泪。忍痛把一个儿子送人讨活命。
有一年春节,实在无钱过年,奶奶把老壶典当出去,换了些钱,勉强让孩子们吃了顿肉馅饺子。娘家哥听闻,送来面菜肉,用银子赎回了老壶。奶奶回忆起这一段就落泪,免不了数落爷爷几句。
七十年代的一天,工作组进了村,一男两女。大队书记领着他们走进我家大门,喊着“老张,快出来迎接工作组。”
父亲答应着:“来了,来了。”
“这位是王组长,部队干部。”书记指着穿军装的年轻人说。
“这位是县委的妇女主任,卫华。”高高的个子,一脸严肃,卫主任象征性地点点头。
“我叫小兰,咱们附近秦壁村的。父母南下干部,现定居在四川成都。我在四川生,四川长,不会说啥子山西话,请大爷多多包涵。”个子不高,白白净净的姑娘,用四川话自我介绍,爽朗阳光。
父亲将王组长领进早已收拾干净的北窑,奶奶去了北京二叔家,三婶跟着三叔随军走了。为了取暖,卫华主任、小兰姑娘与我们姐妹住在东厢房,一道砖墙隔开父母卧室。我妈自然成了工作组的厨师。
王组长很健谈,没几天就与父母熟络了。他人缘很好,平易近人。队里的干部经常来找他商量事,他们把北窑当成会议室。王组长拿了老壶烧水,坐在铁炉子旁,听干部们反映情况、开会讨论。
老壶肚子里装满水,火苗舔着它的壶底,冒着热气,滋滋作响。
王组长给老壶起了个响亮的名字:军民壶。
我妈每天提着“军民壶”,从北窑到东厢房来回跑。
王组长他们住了有三年时间,与我们融成一家人。用王组长的话说“同吃同住同劳动,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小兰姐喜欢老壶,没事就擦拭,老壶旧貌换新颜,发出亮晶晶的金色光。
卫华主任盯着老壶,若有所思地说:“这房东家什么成分?怎么会有金壶?”她那张苦瓜脸拉的长长的,严肃得像结了冰。
卫主任好几天,不吃我妈做的饭,不理睬我们姐妹。不久,老壶也随她失踪。
老爸埋头抽旱烟,老妈坐在炕沿抹眼泪。
老支书来了,问起老壶的身世。老爸说,是我舅送给母亲的物件,老母亲到北京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把老壶保存好。
老支书走后第三天,王组长提着老壶,唱着“战士打靶把营归”回来了。
北方的冬天长,年老体弱者窝在家里。脑瓜活络的中青年,趁农闲做个小买卖赚些钱。大家伙儿靠冬天赚的钱置办年货,买衣服,很是满足。
我怎么也想不通,到后来做生意就成了犯法。若被抓住扣留在大队部,关进学习班割资本主义尾巴。那会儿,我老想,资本主义尾巴长什么样?一问,妈就会说:又犯魔怔了!割尾巴很痛吧?妈顾不上回答转身忙去了。被关的人天天做检讨,大队部后面的排房是我们小学校的教室,从大队部后窗缝里能看到那些被抓进来的人,天天做检讨。
“不够深刻!继续写!”。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运动红”凶巴巴地喊着。
尾巴割了一冬天,割不干净的不能回家过年。
妈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有一天,我爸因做买卖被关进去。妈开始抹眼泪,每天提着这把泛着绿锈的老壶,外面裹着厚厚的棉絮,给我爸送饭。我们日夜思念慈祥的爸爸,缠着妈要去看望。妈拗不过,只好把我们姐妹三人分成两拨,轮流送饭。我们俩人用一根棍子抬着这老壶摇摇晃晃地走,那个邻居二赖子一看到就喊:“二女,三女,送到了饭也凉了,干脆送给我吃吧!”
我们低着头,不予理睬。心里狠狠地骂:“等你进了学习班,饿死你!你个没儿没女没老婆的二赖子!呸呸呸!”二赖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怎么会进学习班?那会儿不懂。
现在爸妈都去世了。我们姐妹都有了自己的家,过着含饴弄孙的舒适日子。谁家厨房、卫生间都安装了热水器,一拧开关热水就来了,我却执拗地、心甘情愿地用这把老壶烧水。
我心中的老壶不是物件,而是有生命弧线,有岁月痕迹,有时代乐曲的宝物!老壶肩负着时代的责任,任劳任怨,无私无悔,承载着几代人的苦乐年华。它是有生命的,感受到了主人的爱护,不怕火烤,忍受煎熬,竭尽全力,默默付出,回报主人的知遇之恩。
老壶,映照出勤劳智慧的爷爷奶奶,慈祥和蔼的爸爸,心灵手巧的妈妈,还有我充满情趣的童年。
老壶,磨损的是自己,幸福的是别人,老壶的精神将会世代相传。
(原发首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