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百味生(散文)
我是无法痛恨新冠感染之下的味觉嗅觉系统的改变的。人生况味,我要去感觉,人生有百味,我还是能够辨析出其秋毫细微的。
一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早上起来,两条腿有千斤重。一家人坐在桌子边吃饭,儿子味觉迟钝,只管把碗里的饭慢慢吃进肚里,就像找抄作业。丈夫说口里没味,胡乱拔拉几口。我也是如此,尝不出饭菜的任何香味。好在我们用眼神交流着,说到味道,就以点头回应。饭菜的滋味,在此时已经并不重要了,没有味道的日子总会过去的。
恹恹地,一场病毒感染,不仅让我飘忽如游丝,竟然还剥夺了我的味觉和嗅觉,消蚀了我的欲望。
自从25号发烧到今天,整整十天了,我连楼都没下去过。对门的清“噔噔噔”,上楼下楼的声音铿锵有力,这声音对我没有丁点儿诱惑。她像风一样,今天逛商场,明天奔市场,天天不消停。在家闷了十多天,她急坏了,稍一恢复就迫不及待往外跑。还告诉我,快过年了,外面人可多了。
这对我也没有诱惑力。
现在的我,特别喜欢静。白开水的寡淡,胜过外面糅杂的复合型味道。万不得已,我只能选择看好白开水。
早上起床,没有看见窗帘上黄澄澄明灿灿的阳光。不用拉帘,就知道今天阳光不好。
那是冷寂的味道。林清玄说,人间有味是清欢。冷寂和清欢,一个蕴含清冷,一个深藏欢愉。在冷寂中寻找到的清欢,就是这个冬日的夜晚,我在床上静静地与书相伴的安恬。我总觉得,人生少了一味,那就要弥补,舌尖无味,眼睛看文字是有味的,可以补充舌尖上味道的缺失。感觉是可以转移的,一转移,舌尖的功能似乎弱化了,不再被关注。
二
不愿意起床。起了床就意味着面对一日三餐,面对柴米油盐,面对吃喝拉撒。就要直面生活,直面烟火气里的各种味道。这是对生活的抵触,并非我骨子里没有热爱生活的基因啊,我的正常基因被新冠感染了。
几个月前,拉过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他问我生意咋样,我说不好。当他听说我的收入,他几乎瞪着眼睛不敢相信。他年收入三千万,他根本不能相信,像我这种无产阶级,是怎样把孩子养大成人,又怎样花费“巨款”供他上大学。更让他不可思议的是,在我的脸上从我的话里,他找不到他认为的应该有的“愁容满面”,“长吁短叹”。我笑阶级的差别无法互相理解,并不感觉自己是跌入深渊。
现在,我要长吁短叹了,我甚至愁容满面了。我不仅脑雾了,还有抑郁自闭的可能了。因为我发现自己压根不想下楼,不想出门,不愿见人。
我只想在自己的世界里,品尝文字带给我的醇厚浓香,尽管那里也有淡淡的苦,但是,苦,融合在喜欢的东西里,就变成了安暖,再无味的心灵,在那里停留久了,也能琢磨出一点点的味道,那味道,让我留连忘返,叫我沉醉不知归路。
枕头的左边是几本书,几个笔记本,一枝笔。偶尔遇到喜欢的词语句子,我不嫌麻烦,用笔抄录下来,因为我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不记下来,回过头就会忘到九霄云外。时间长了,也记了满满两个大本子,有诗词,有词语,有句子。每当我翻看,总似与老友相遇,那种再见倾心的感觉,没有因为时间久远而有丝毫生疏,依旧怦然心动,那是一种久而不见的热切,那种味道,像加了蜂蜜的柠檬水,是林清玄说的那种“清欢”吧。
右边,是昨天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史铁生的散文集。“书非借不能读也”,这是真理,我也认同。我读得很认真。我喜欢跟着他在地坛里,坐着,读着,看着,看蜂看蚂蚁看瓢虫,看一只空的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看露珠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寂静的光辉把地上每一个坎坷都照得灿烂;园中最落寞的时刻,雨燕把天地都喊得苍凉……我沉浸在这种氛围里不能自拔。那一刻,我走进地坛,跟着一个失去母亲的残疾青年,品味世间的凄苦。
我很享受静静的时光里,轻轻地,与一个人的灵魂对接。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对母亲的思念,那思念,深藏在一段段与母亲有关的文字中,没有说一个“苦”字,却处处透着苦,我甚至触摸到泪的冰凉。
我喜欢那种苦,因为我也曾那么苦过。好在我是个笑话读书的人,如果不是书,那遭遇了“新冠”,只能无聊地与之周旋了,哪有书中情趣来缓释呢。人生滋味并不寡淡,看看我,丧失了一个味觉,我用眼睛也可以嗅出文字的味道了。
三
弟弟突然电话告诉我,三姨夫,几天前,去世了。
这个消息,突然地,打破了我的宁静。所有的感觉器官一下子恢复了一样,统统变得心酸起来。
我不得不从书中的清静中回到纷扰的现实。
怎么会呢?前些日子二姨告诉我,三姨夫只是不舒服住进了县医院。我还想着,等我恢复了能开车了,趁着过年回家,喊上弟弟们,把舅家姨家都去走走,也让他们看看,我们这些小辈们,心里都是惦记他们的。
可是,可是,可是……三姨夫,就这么走了吗?
我的脑袋瓜子忽然灵光了,不疼了。我断断续续想起多年前,想起很多年前,我曾在三姨家门口的大石板上玩耍嬉戏。三姨对自己的婚姻一直耿耿于怀。她是被姥姥逼着,找了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三姨因为这事,一辈子不曾释怀。但是她没有办法,她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
三姨嫁到一个叫作“薄板台”的村子。村子在一座大山脚下,村里到处都是大块大块的青石板。周围的人戏谑,说她们村的地,掀开屁股底下的草帽,就能有一亩三分地。
三姨家门口,就是一块几十平米的大青石板,长长的,胖胖的,横卧在门口。走惯了平路的我,见到这样的大石板很是兴奋,站在石板上,放眼看下去,村子里一层一层排下去,都是这样的大石板,溜光圆滑,无棱无角。人们见缝插针,在那些巨石旁边,建造起一座座房子。房子就地取材,也都是用石头建的。
因为这些大石板,村里的地就一小块一小块的,从石头缝里抠出来,种上庄稼。他们村出来的女人,个个都能干,因为田边没有像样的路,她们从小练就了一身肩挑背扛的本领。别村的小伙特别喜欢她们村的姑娘。而他们村的小伙却难找对象。三姨嫁过去,就与这些斗笠大的土地,纠缠了一辈子。
三姨的一生,如她家门前的苦菜一样,在贫瘠的土地上,照样长得葳蕤翁郁,却苦味难掩。但我发现,三姨还是爱上了她的土地,她的男人,因为我看到她,她总是堆着笑。脸上的笑神经,异常活跃。这是我最爱看的样子。
我长到大姑娘的时候,每每去到三姨家,见到三姨夫,总是看他魁梧的身材,早早地驼了背,很多白发,很多愁云,很多苦笑。
这是我从小就见过的模样。这么些年来,三姨夫的模样,除了加一个“更”字,别无长进。
等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日子,就很少再到三姨家了。
一直在想,这些年,每年都回老家,我都忙什么了呢?忙到没有时间去姨家舅家坐坐?
自从父母不在了,我有好几个年头,连过年也没回。我不敢回,往事不敢触碰。近两年回去也是来去匆匆。以前母亲在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去母亲家住住。现在自己的家无法睡觉,又怕冷,每次回去,总是当天就匆匆返回市里。看望老姨老舅的想法也被一拖再拖,总想着来日方长。我突然对“来日方长”四个字有了恐惧感,梁实秋先生早就告诫过,如今正好,别说来日方长。有些事不能等,有些人,昨天不去看望,今天也就没有了。来日无多,来日也无长啊。事情总是给我们以始料不及的紧迫感,给我们悔恨当初的遗憾。人间不能没有遗憾遗恨,但少一点吧,别像我不能如期见到我的亲人。
两年前,三姨去世。我本打算带着弟弟们去看看苍老的三姨夫。那个笑起来有点苦的老姨夫,只剩他一个人,连饭都不会做,表弟一家又忙得不可开交。这三餐四季他是怎样过的?他是不是也在想着,那个曾经在他家门前的石板上欢呼雀跃的丫头片子,会不会抽点时间去看看他?看看他的腰在三姨走后更弯了?笑容更惨淡了?
三姨夫,我本来要去的。一直就打算去的……一直就这么打算的……
晚上,我没睡好,翻来覆去想着三姨夫。
那种味道,有点酸,有点苦,有点点像小时候喝过的白酒,非得要眯着眼睛,用尽全力才能吞咽。只是三姨夫永远不知道这种滋味了,他不能亲耳听到我的絮叨了。就像他孤零零走的那阵,我只能隔世体会,绝世凄苦。我庆幸,我还能每日体会味道,即使的苦味,我也会从中咂摸出一点甜度,就像抱着一根甘蔗,没有味道了,还在嚼着。
四
家里没有大葱了。
它是每顿饭必不可少的佐料,否则就不像山东人家了。看着那几点零碎的葱绿,在滚热的油锅里蜷缩,四周变成焦黄,却闻不到半点葱香味,必须要把生葱吃到嘴里,就着几根咸菜疙瘩,一边是齁嗓子的咸,一边是呛鼻子的辣,依靠这两个极端,我找到了世间最美的味道,吃下一块煎饼。俺拿大葱开自己的玩笑。山东人喜欢大葱,可能大葱最出味,嘴里吃过大葱,十里之外也闻得见。我想看看自己是否闻得到。生活不乏情调,那情调并非别人送给,自己去讨一点,未尝不可。
自从感染了病毒,我不但脑雾,连味觉都失去了,除了咸和辣,尝不到任何味道。
现在,我又尝到了一种味道,酸。
我在和病毒做斗争的时候,我的三姨夫孤零零地走了。听二弟说,他上班,离不开,家里其他亲友也都在发烧生病中,没有几个去的。
我的脑雾一下子好了。我的味觉也特别灵敏。我尝到了前所未有的“酸”。
夜里,做了个梦,梦里三姨夫骂我:你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也不知道来看看你三姨夫!
史铁生说,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写只能闻,要你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
身临其境?看来我没有资格去说这味道。三姨和三姨夫,我只用了几个字就说完了他们的一生,可是这其中全部的情感和意蕴,岂一个“酸”字就能概括的?我的嗅觉未完全消失,此时,我特别相信只有“酸”才可以唤起那些暂时沉寂起来的味道感吧。用心体会每个人的艰难和不易,每一股同情心都会变成一袭酸酸的味道,直冲鼻孔。
五
太阳已经爬过了前面楼房的房顶,从两个太阳能的空隙里射出万道霞光。一会儿它就照到我的窗台上了。它又会在雪白的墙壁上画着几何图形,一直画到窗帘上。那两朵盛开的牡丹花,在那窄窄的方格里,摇曳生姿。我总觉得,上天设计了一个太阳,不会总是用乌云蒙着脸蛋,一定要和我们笑容相见的。
生活是有味道的。那是春天的味道,那是阳光的味道,那是万物复苏的味道,那是花开温香的味道。只要我们不忘这些味道,味道就等待着我们。生活的味道是不易挥发的,只要我们投入生活就可以。
而六年前,母亲去世后,我曾经拒绝阳光,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一个月。我不出门不下楼不见人不说话。夜晚不开灯,我蜷在黑暗中。寂静的夜,无边的黑,给了我无限的温柔。我不喜欢阳光。阳光和人一样的麻烦。我在阳光下,只会更加想念母亲,泪水对着阳光,在脸上流淌。我看看阳光铺满的天空,天空辽阔高远,空得让人窒息。
那个时候,我像现在一样,尝不到任何饭菜的香味。
人生,总得有这么几个时候,或病,或痛,让你失去味觉,舌尖迟钝。
尔后,再尝百味,百味百媚生。尔后,遂觉生而可恋。古诗吟,回眸一笑百媚生。我总觉得这是给每个人写生的句子,并未专属某个人。只要我们对着生活“回眸一笑”,心底必生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