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杀年猪的往事(散文)
我是农村生,土里长,对养猪很熟悉。年猪,是把农民所有的希望和欢乐都聚于一身。那些往事,都写在年猪身上,搜罗出来,一大堆,件件都有意思。
一
以前,村里家家养猪都要养两头,是有个说法的。两头猪在一起,是个伴儿不说,一头“欻欻”吃得欢,无形中对另一头是个带动作用。另外,最重要的是,两头猪喂大了,可以卖一头,留一头。卖一头基本可以卖回投入的本钱,留一头也不是真正去吃一头猪,一般也是卖一半儿,留一半儿,兼带着头蹄下水,过一个肥年,也是对一家人的犒赏。在过去的一年里,全家人齐上阵,辛辛苦苦把两头猪喂养大,每个家庭成员都有付出。当肥美的猪肉吃到嘴里的时候,那份香甜真的贴心极了。猪,我一年的希望的落点,所以女人们喜欢剪纸剪个肥肥的年猪。
两头猪养了快一年,第一头猪出栏会在落雪前。这时候,猪食里已经没有了菜蔬的添加,粳糠和粉碎过的豆皮,再加上些玉米面,成了一锅猪食里的主要成分。两头猪吃一锅食也基本是一天到不了黑,叽叽哼哼着还在叫槽。母亲不时地催促着父亲,不断地发出喂养的警报。快些出栏一头,减轻喂养的压力。两头猪的肠胃好像是两个无底洞一样,根本就填不满。可能大人们盼着过年也是别有一番心意在其中的吧。
由母亲去找杀猪匠商量价钱,一直都由他们掌握着市场行情,他们说涨多少钱就涨多少钱。有时候一斤猪肉会比延吉市还贵上几毛钱,谁也不可能去计较。总不能不买他们的猪肉,而是去延吉市购买吧?如果算上来回车费,还不如买他们的呢。陪个笑脸,什么都好说,开心就是。
买我家猪的杀猪匠姓车,是位朝鲜族,身材胖胖的,一脸大咧咧的笑容,嘴里不时地冒出一句半生不熟的汉语,才让人觉得他的与众不同。我家的猪比起城里的猪要好很多,至少不是喂添加剂长大的。母亲跟他说这些,他摇摇头,根本就不看这个,这个不是主要问题。他看着猪圈里的猪,也不搭话。临走时,只扔下一句,这两天有时间就来抓。杀猪匠的话不轻易出口,总是留着一个个让人不解的悬念。
当天晚上,刚刚下半夜一点多钟,全家人睡得正香呢,大门外却传来了叫门的声音,竟然是老车来抓猪了,怎么会这么早来抓猪呢?
抓猪要称猪的重量,不知道为什么,这头猪可能是精神有些紧张,临上秤的时候,突然拉出许多的屎。猪被抓走了,母亲止不住沮丧,溢于言表。没有喂上两瓢食,反而还拉出了那么多的屎,无形中减轻了许多重量。这些重量原本是可以变成现金的,谁成想都打了水漂儿。
母亲的怨言,让父亲有些恼火。人家是干啥的?就是吃这碗饭的。他这么早来抓猪,就是害怕你喂食。别看他这个人大咧咧的,却是很有心计的人,咱们怎么能和他相比?父亲这么说,让母亲心安了许多。是啊,与这样的人相比,她自愧不如。
母亲的生活很简单,在她的生命当中没有欺骗,更没有奸诈。她的生活好像是一潭清澈的水,能滋育出一个健康的灵魂来。虽然她的生活在不时地改变着,可是本质性的东西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那就是心地的善良。
二
剩下的一头猪是给春节留下的,可以心安理得地多养两天。这些日子里,为了不至于让猪掉膘,母亲还是尽心尽力,每一顿猪食都不敢糊弄。
村里有两个业余杀猪匠,他们平时都是被村里人家请去杀猪的,帮忙归帮忙,有些事情不说谁都明白,干完活,留在家里吃上一顿好饭,临走还要给拎上些肉,多少不要计较。
其中有一个杀猪匠姓张,曾经是生产队赶大车的。我们这里管赶大车的叫“车老板”,他由此也被称为“张老板”。母亲当过生产队的队长,与他关系甚好,早早就跟他打了招呼,多的是一份信任在里面,彼此不见外。
张老板个子不高,黑黑的脸膛,大冬天里总是穿着一件对襟的黑棉袄,从不扣上扣子,用根腰带在腰上一捆,两只手拢在袖筒里。一双五眼的棉鞋也不系鞋带,就那么趿拉着。他杀猪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因此村里人都喜欢找他来杀猪。那时候,村里人家杀年猪,都聚在年关前。这时他是最忙的,东家请,西家邀,忙得不亦乐乎。母亲提前跟他打好招呼,还是有深意的,这一天的约定,让母亲有了许多的回旋余地。在临近年关前三天,母亲去找他,他一口答应。那几天,他一直都忙,可是再忙也要来我家,之前答应过的事情,不容他推脱。
那天,父亲找来左右邻居来帮忙。邻居的关系好,也要体现在这方面,借着杀猪这件事,邀来邻居,一是答谢一直以来的照顾,二是巩固一下这种关系,最好是铁上加铁。借这个机会在一起乐呵乐呵,是很难得的。在乡下,过的就是人情世故,没有了人情的日子总是不舒坦的。
把猪从圈里放出来溜达溜达,晃荡着肥硕的身子,在院子里闲逛。只是这个闲逸的时光不会太长,就被迫不及待的人们给按倒,捆牢。没有杀猪的案子,父亲就把手推车的车架子搬过来,倒扣过来,还别说,正合适。
院子里的锅灶平时是用来烀猪食的,此时已经烧开了一锅的清水。张老板把杀猪刀拿在手里,另一只手去猪的喉管处拍了拍,一刀便捅了进去,手腕轻轻一拧,顺手拔出刀。旋即一只膝盖紧紧压住猪嘴,使得猪的嚎叫发不出来,意外地变成了一种动力,让鲜血一股子一股子喷涌了出来,哗哗地流进了已经准备好的大盆子里……
放完猪血,猪便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他用杀猪刀去猪后腿割了个口子,然后用一根长长的钢筋棍顺着猪皮往里捅,将猪的全身捅了个遍。他用嘴在切口处往里吹气,两腮鼓鼓的,每一口气都很长很长,很快,猪的身体鼓胀起来,鼓溜溜,胖乎乎,猪的整体形象来了个大变样,让人觉得比起刚才更加憨态可掬了。
大家七手八脚忙活起来。往猪身上浇热水,烫猪毛,这边就有人用特制的刮猪毛的工具刮起猪毛来。吹过气的猪,刮毛也容易许多,很快就把猪毛刮了干干净净。
开膛破肚,张老板用杀猪刀划开猪肚子的那一刻,随手割下来一条猪油,吸溜一口便进了肚。他的这个举动,让在场的人都有些惊讶,等我们明白过来,他已经开始往外掏肠子了。他的快狠准,动作一气呵成,让人觉得非常过瘾,不觉间,站在一旁的人都看呆了。有时候一想起张老板那副邋遢样子,根本不能想象他手起刀落的果敢。外表觉得不了他的内心。我第一次感觉看一个人,不能只注重外表。
三
张老板有个虎腾腾的儿子。我们这里把性格冒冒失失,又傻乎乎的人称为虎腾腾。他儿子到底有多虎呢?有一次帮人家捡柴禾,帮忙的人当中就有张老板的儿子。
在晚上吃饭时,他与别人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他气哼哼地走了,连饭也没有吃。他走谁也没有拦,平时他的人缘就不好,他走了让大家觉得反而落个清净。
正当人们觉得可以好好吃顿饭的时候,他却突然转了回来,手里多了一把杀猪刀。他一脸的凶相,把杀猪刀亮了出来,指着与他吵架的人,要杀了他。
大家都惊呆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拉柴禾的这家人也都吓坏了,万一出现什么差错,真的无法交代。想去拉他,他挥舞在刀子,让人无法靠前。正在大家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他母亲来了。
母亲的一声喊,好像是念了一句咒语,让他立刻耷拉下脑袋,蔫了下来。母亲把他手中的杀猪刀夺下来,狠狠地搧了他一个嘴巴子,然后就拉他回家。他服服帖帖地跟在母亲的身后走了,连个屁都不敢放。没想到,他这么虎腾腾的人,竟然这么听母亲的话。
其实,大家也都知道,他不过是拿杀猪刀来吓唬吓唬人罢了,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事情发生。可是,在那样的场合下,雪亮的杀猪刀,本身的威慑力就够强的,那时候,不会有谁敢冲上去的,万一他冒出虎气,失手了,给谁一刀呢?
尽管这件事到此为止,没有什么恶性的事件发生,可是“大虎”的美名还是传扬了出去。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谁都知道村里有这么个虎,没有谁敢惹他。恶煞之气,在乡邻那里永远不会得到待见的,逞凶的人,心中是要寻思一番的。
有一年,林场要分工段,林场职工要由两个工段长来挑选。当时,我便是其中的一个工段长,我怕他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便没有选他。而另一个工段长也把他拒之门外,全场职工有几十人,唯独他一个人没有人要,可是够尴尬的。
这时候,杀猪匠张老板已经老了,可是他的杀猪手艺却没有老。这年春节,我家杀猪又去找他。可是这一次,母亲却没有请动他,原因是他的虎儿子因为我在工段要人的环节,没有要他。张老板不敢来帮忙,如果来帮忙,他那个虎儿子就会杀了他这个当爹的。除非,我们工段要他儿子,张老板才敢来杀猪……
我一下子无语了,没想到他竟然用这个条件来作为要挟。母亲劝我,还是同意了吧,让他那个虎儿子加入到工段里。
要春节了,我再有能耐,也不能连猪带毛都吃掉。张老板给我的印象一直都很好,小时候,我经常坐他的牛车,就像是坐自己家的牛车似的,想什么时候坐,就什么时候坐。看见他不紧不慢地赶着车,我快速爬上牛车,在上面任意躺着,坐着,随便玩耍。他扭头看我的眼神很温和,好像是在看他自己的儿子一样。我不想伤害到他,更不想伤害到他和母亲多年的关系。另外,这件事处理不好,还会伤害到我自己。心里的那个美好的印象,好像是一幅美丽的画卷,一旦撕破了将无法复原。
我向来对以德报怨是不大理解的。但想想乡邻的那些微妙的关系,有时候不能不忍着那口气,怨气戾气只能靠化解,不可火上浇油。我也渐渐地成熟起来,母亲都说我是懂事的孩子,这是多我做人的鼓励。
那天,我去请他。他看见我来了,有些惊异。从炕沿上直起身那一刻,有些佝偻的身体,不再那么健壮了。一双眼睛也没有了往日的光芒,竟然浑浊了许多。我忽然觉得一个人的年轻到老迈,竟然如此的匆匆,让人觉得还没有认真去感受,就要擦身而过了。我的心里涌起一阵悸动,莫名的伤感也随之而来。是我做得不够好,让一位父亲担心了。他怎么会不为自己孩子的生活而烦忧呢?这是一位父亲的本能啊!让他快乐余生,是我要做的,并真心希望他永远都快乐下去,不被烦恼困扰。
望着他,真切地感受着他的这份老迈,我却觉得这份老迈是可以倚靠,可以荫蔽的。他就好像是一棵老树,枝叶葳蕤而虬劲,仍保有一股生长的力量。这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懂得了生命的意义。
杀年猪,可以牵出一段段故事,那些故事,是我成长的养料,我很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