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保知道了情况忙说：俺孩不用拿钱，俺孩还没找下对象，俺孩攒钱娶老婆，你妈有大爷哩，不用你接济。卖了核桃大爷就有钱了。云飞听了大爷的话方才释然了。
　　 什么是父亲？父亲就是狼来了把妻儿推到身后，自己擎着棍棒冲到最危险的前方确保他们的安全。父亲就是把所有的困难扛起来，还轻松地说一声，放心，什么事都没有！这就是——父亲的肩膀。杜柱何尝不是如此？
　　
　　 六、仗义疏财
　　 古人曰：“知足者乐，疏财者忠，淡泊者高。”柱保是个讲道义的疏财者。正如他的小舅子拉保说，俺姐夫是个有脊梁的男人。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他不仅是好儿子，好丈夫，也是好父亲，好女婿，亲戚里道没有人不尊敬的。他说，其实，俺姐卧床生病，姐夫基本也就没有什么经济收入了，他靠得也就是低保和社会救济。可是，俺家的大小事情，姐夫没有不参与的。开门七件事，两家婚丧嫁娶，礼尚往来，俺姐并不左右他，但他从不缺席，经济再紧缺也不落下礼钱，而且只比别人多不比别人少。虽然这是人之常情，可是他的情况太特殊了，亲戚们谁也不攀扯他，可他不放过自己。
　　 王拉保说着说着，不是叹息一声，就是不由自主停顿下来沉思一阵，他好像有千言万语想要表达对姐夫杜柱保的好，可是他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说，俺姐夫的好，是细枝末节的好，是人气好，是只怕讨便宜不怕吃亏的那种人，让你说也不知道该怎说。总之，你在他面前能把计较心变得不计较，你要在这样的人面前还有计较，那就太不是东西了。在他面前会自觉地老实、踏实、诚实起来，只要见了他，社会上的不好习气就能化解了，只要他在场，再复杂的家庭纷争也能平息，他从来不说谁对谁错，也不说三道四，就是自己先做到，再困难也不说有困难，再穷也说自己有，以身作则。
　　 比如那年俺娘在阳泉住院花了4万多块钱，本该姊妹弟兄们平摊，可我知道俺姐夫手头紧，常年侍候姐姐，白日黑夜不能睡，而俺姐姐连一男半女没给人家生养，娶进门就闹病。他还得负担俺姐姐的几个孩子，连彩萍的孩子还管到四五岁，没享过一天福，凡是俺姐姐的事俺姐夫都替她办得一妥百当。我感激不尽。多年来我给姐姐买药，拉煤，过年买米送面都是表达对俺姐夫的尊敬。所以，我最怕姐夫出钱。为了照顾姐夫，我一肩扛起来，说不让你们出，我独自承担就好了。以后娘需要侍候，我顾不上了，大家多出点力就行。偏偏俺姐夫明白我的用意，他知道我是给他台阶下。
　　 他对我说，做人都有双层父母，该出的就得出，不出心里过不去，你也是孩儿老婆一大家人，不能光让你一人负担，就是弟媳妇同意也不能这样，你不用顾盼我，我不像你们应酬多，我没花项我有钱哩。
　　 俺姐夫给了我6000快钱，非让我收下不可。你说我怎能伸手要俺姐夫这钱，而且那钱是伍块，十块皱巴巴地摞在一起，我看着就想流泪……我当时跟他翻了脸也不要他的，俺姐夫没法了，只好拿着钱走了。后来我才知道，俺姐夫给我那6000块钱，他手头不够，问他的亲外甥借了2000，凑够6000给我拿来。你说这钱我能要？要了我还是不是人？
　　 这就是俺姐夫的为人。人常说，瘦驴拉硬粪，俺姐夫就是那头瘦驴。我比俺姐姐幸运的是，我能跑能动，有一个健康的身体，还有一份工资，我不能全部照顾她，能不让她出钱尽量不让她出。其实，家庭就是这，只要大家互相体谅，什么坎都能过得去。有俺姐夫这样的人，弟兄姐妹都不计较得失。这就是俺姐夫在俺家的作用。
　　 你说什么是好人，真正哩好人能说清楚就不是真好，那种好是桩桩件件让人感动、让人温暖，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舒服。他说，俺娘临终前，腰不能动了，我工作忙，顾不上常回家，不能时刻守在俺娘的床前敬孝。俺姐姐卧床不能自理，她自己还得俺姐夫管，做为女儿侍候不上娘，清醒的时候念叨，娘白白养了她一回，得不上她一点子力。自己伤心流泪，干急没办法。其实俺姐夫天天两头跑，家中和煤泥担水，劈柴烧炕，帮助俺妈翻身、喂水……那可真是无微不至，亲生自养也做不到这么细致。他把俺姐安排好，一天总要去床前替大哥守两小时病人。
　　 俺娘说，拉梅就够你弄了，你不用常过来看我，有闲空歇息一会儿，有你大哥照料点我就占啦，你要有个病啦灾的谁管你？
　　 俺姐夫说，拉梅不能尽孝，我替替她。
　　 俺娘听了这话老泪纵横。唉！俺孩受了一辈累，侍候了一辈子人，谁也心疼不上俺孩，寻思拉梅称对点，病减轻了能给俺孩做饭洗衣服，谁知旧病没好又添新病……
　　 隔日彩萍、彩云回来看姥姥，俺娘千叮咛万嘱咐，将来你大爷有病有灾，你们可一定要好好在床前尽孝，他没有生养你们，可比生养的恩情还大，千万不能忘恩负义。单说你娘，没有你大爷，你们不得管？你们各人的日子能过得这样歇心自在。你大爷可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在咱家大小事情做得展展挂挂哩，没有人说个不是。俺孩们可一定要记住，你大爷这一世人活得实实不容易，是你们最该尊敬哩人，一定要记住良心这码事。
　　 俺娘对我说过，说你姐夫有什么困难你一定要伸手帮助，日后你姐不管在还是不在了，一定要责罚孩们好好对待你姐夫。你是舅舅，你有权力管教她们。
　　 俺娘去世了。姊妹兄弟都知道俺姐夫困难，不让他出礼钱。说爹妈都没了，谁也比你强，你只管顾你自己好了。可是他不行，他说爹妈没了，还有亲道关系，人这一辈就活个亲戚礼道，和咱有关系的才有几人。因此，姊妹们上多少他也上多少，手头没有，借钱也不亏礼数。谁也劝不住他。姊妹弟兄还有什么可说的？和俺姐夫这样的人共事，常常会感到自愧不如。我们家有了俺姐夫，都是协紧协让，对老人出不了力出钱，谁也不计较。
　　 俺爹俺妈去世多年，俺姐姐不能上坟，每年都是俺姐夫替她上，从没有间断过……就是俺这当儿子的也有不到的时候，俺姐夫在孝道方面给我们做了榜样。
　　 对于俺姐夫来说，什么样的角色他都要做到最好，光怕别人说他不然。俺姐姐卧床重病后，两个女儿都是他一手操办嫁出去，而且陪随嫁妆绝不能比别人差。孩子们的彩礼一分钱也不要，所收礼钱都给孩们带走。我说，你也没有经济来源了，俺姐有病花销也不少，闺女们也是你出力养大的，彩礼留下一部分养老也不为过，以防将来有个病啦灾的也好留个余地。
　　 你听俺姐说甚，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车到山前必有路，不苦刻孩们。
　　 俺姐还有个段姓儿子是没找下对象，如果找下来，俺姐夫只要有钱一准也会管的。不让他管他也要管，他要替俺姐尽心尽力。他自己甚也舍不得。但对孩子们是掏尽红心甚也舍得。
　　 你说俺姐的三个孩子，大女儿随俺姐姓王，二女儿和儿子姓段，没一个姓杜的。可俺姐夫没有提过任何要求，不计较姓甚名谁，但没一个不是呵护有加。他常说一句话：“男人就得有扛前喝后的能力，不能让女人受罪，不能让孩子受气，这才能撑起日月。”我就常琢磨他这句话，俺姐夫告诉我什么是男人，男人应该怎样。别看俺姐夫是普通农民，说出的话做出的事，不次于那些见多识广哩人。主要是他光想别人的感受没有他自己，把所有的委屈和苦楚都让自己咽下去。
　　 人常说，将军额上能过马，宰相肚里能撑船，我看俺姐夫一座山也能承下了，反正我就最佩服俺姐夫。咱有时候脾气上来了，给老婆还发火动气，俺老婆就说，你看看姐夫，你再看看你，会发火动脾气就是男人？这么一提醒，我的火气就化解了。想想俺姐夫的为人处事，在孩老婆身上的耐心，你说这世间谁能比得上？
　　 王拉保的讲述，让我突然意识到“好人”的作用是无限的，不是他做过多少好事，而是他本身有过什么样的影响。他不是宰相，也非将军，他只是一个家庭成员，但他却影响了这个家的家风，设若每个家庭都有这么一个人，世间的家庭岂不是和谐有序，社会和平还远吗？
　　 这就充分说明人与人的关系，就是太阳与太阳的关系，彼此灼照，心与心就会亮堂起来。杜柱保不是举世闻名的治世之人，但他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石。他对家庭的建设，并非一般英雄豪杰所能及的。这得拥有恒久的精神能力和强大的心灵气场才可胜任。杜柱保在有限的范围内，创造着无限的精神价值，越是个人化，越是人类化。爱的示显是有德者天赋的责任，以自我奉献的方式启示善良的循环。他像草原上的牧羊人，守着他膝下的羊羔，有风来了他歌，有雨来了他笑，太阳出来他就沐浴，日子穿来过往，风雨阴晴就是生活的内容，承担就是男人的肩膀，责任是男人的脊梁。他心中开着玫瑰，所以他总是笑傲世间的一切困境！人的一生是个退化老化的过程，可是心有玫瑰的人，敢于反叛冷酷，反叛爱与善良的退化，他永远活在黄金世界里，生活再贫穷也是个精神富有者！
　　 纵观柱保的人生，他的胸怀是辽阔的，他的仁慈和宽厚永不黯淡，他昂首于看不见的阳光下，任何困难在他面前都变得温顺起来，因为，困难从来不是他的对手。据说内心有道的人，妖魔鬼怪前来搅扰，道者气定神闲，我自岿然不动！一切妖魔鬼怪都会为之让行赞叹。柱保就是那种面对困境永远安详坚定的人，他的胸脯上横陈着河流、山脉、平原……我仿佛听到万马从他胸膛上踏过，他都没有呻吟一声。他的一生的确平凡，但他把平凡的生活过得比谁都圆满。作家周国平说：“人世间的一切不平凡，最后都要回归平凡，都要用平凡的生活来衡量其价值。伟大、成功、精彩都不算什么，只要把平凡生活真正过好，人生才是圆满。”是的，生而平凡是生命的本质。如此说来，杜柱保便是最圆满最本色的那个人！
　　
　　 七、精神能力
　　 我在接受了采访任务后，电话联系杜柱保，说明采访他的内容。
　　 他说：我可顾不上这哩。
　　 我说：你忙甚哩？
　　 他说：缚笤帚。
　　 我说：顾不上也得说几句。
　　 说什么？
　　 谈谈你的人生。
　　 人生？人生下来不就是人？这有什么好谈的。
　　 谈谈你的日常生活是怎么过的。
　　 白日走了就是黑夜，月亮走了太阳就来。吃了早饭预备午饭，吃了午饭预备黑夜饭。
　　 我笑了，我说没想到你这么幽默。
　　 什么是幽默？城里人不是过了黑夜过白天？
　　 我又笑了。听说你十几年如一日侍候一个半身不遂的病人，从来不厌烦。
　　 厌烦什么哩，自古以来太阳月亮你来我去都没说厌烦，我才活几天，有什么好厌烦的。
　　 听说你的妻子能动的时候天天跑？
　　 嗯，跑了我就去追。
　　 要追不上呢？
　　 那我就在路口上等，让她不要寻不见回家的路。
　　 我突然有些哽咽……
　　 我说，你明明知道她神经不正常，为什么还要和她结婚？
　　 他说，一只羊羔天天被猎人追赶，一会刺一箭，一会刺一箭，跑在你脚下嗷嗷哩叫，你能推开她？
　　 那要让你重新选择，你还会这样选择吗？
　　 这都是倭瓜话，水能倒流？
　　 那就是一往无前，永不回头？
　　 一脚踏进去，走就得了。船在江里行，还能没有风浪？有风有浪撂下挑子就逃，那还叫人？
　　 哦……
　　 这就是我与杜柱保的对话。我一直想问他，你对拉梅到底是爱还是同情？写完他的故事，我哽在喉间问不出来了，已觉这是个极其愚蠢，极其功利的问题，一切问话都显得异常寡淡。也觉自己的灵魂极其鄙陋！他让我体会到那种对生命真正的爱与尊重，没有算计，没有任何功利目的，自然而然，从本自具足的善性中流淌出来……
　　 与他对话，我想起一个记者问一个小放羊：
　　 你放羊做什么？
　　 挣钱。
　　 挣钱做什么？
　　 娶媳妇。
　　 娶媳妇做什么？
　　 生孩子。
　　 生孩子做什么？
　　 放羊。
　　 ……
　　 觉得可笑吗？不！很严肃。正如柱保说的，太阳走了月亮来。
　　 没有错，这就是生活！
　　 有人感叹这孩子没有出息，照这种逻辑子子孙孙都是放羊，世界如何进步？不思进取你如何改变自己的命运？那么，放羊的命运就一定要改吗？如果没有人搅扰他们，没有人催生他们的欲望，他们一定也像陶渊明一样，拥有“采萄东篱下，犹然见南山”的心平气和自由自在。陶渊明是在权力场上厌烦之后，寻找到生命回归自然的属性。而小放羊和柱保的生命形态，是本自绽放的自然之花，太阳来了月亮走。冬天去了春天来，天地星辰，山川草木在自然中运行。庄子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争”。他们遵循的是生活本身，在生活本身中创造精神价值。殊不知，高与低，贵与贱的分别心，是人类最大的垢病。梁启超说：“天下事业无所谓大小，士大夫兼济天下和农夫善治十亩田地成就没有区别”。这都是活明白了说出来的话。没有活明白便会遭骂。设若把放羊换成书籍，换成实验室呢？大概世人会觉得高端一些，靠谱一些。然而，放羊和造飞机只是作用不同而已，都是人世间的内容。设若天下苍生，在日月轮回中，风平浪静各执其事，也便只是歌而没有哭了。可是，人生偏偏有生死便有歌哭。奇怪的是，有人锦衣御食偏偏哭而无歌，有人清贫度日偏偏歌而无哭。看来歌哭不在物质和环境，而在心态和意识。杜柱保就是面对困境歌唱了一生的汉子，我称之为精神能力。
　　 一个公认的英雄，也许成就在刀起刀落之间，凭得是一股勇气。也许一夜之间荡平敌手，凭得是智谋。
　　 而杜柱保，一个山村农民，却让笔者透视到民族的本色：知情达礼，仗义疏才，慈悲宽容，克己利他，呵护子女，有侠骨也有柔肠。14年如一日，昼夜服侍病妻，凭得不是勇气，不是智谋，而是日积月累后的完美人格！
　　 歌德在《西东胡床集》中写道：“对每个时代来说，无论是地位卑下的民众或奴仆，还是生活中公认的胜利者，他们做为尘世间的凡人，其最高的幸福仅仅是人格。”托尔斯泰也曾说过：“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比善良更美好！”
　　 是的，面对杜柱保谁会不低头深思一阵呢？家庭是社会最小的单元，人又是家庭的一分子，唯系社会的伦理道德，靠的就是每一分子的自觉。柱保本身就是教化世人的标本，他教会我们怎样爱人，怎样做人！不仅是今世，也会是万世，只要人类想要生存下去，爱的链条是永恒不断的。对生命的爱与尊重，需要强大的人格力量做保证。而保证人格的亮丽风景在于精神能力。
　　 这就是我所介绍的“昔阳好人”杜柱保。
　　 在此，我谨以向杜柱保老人致敬！
　　
　　 2021年1月9日净心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