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梅面对柱保是个很正常的人，有说有笑，也知道说些体己话。有时候说起自己的过往，对着柱保哭天抹泪，显得异常伤感，柱保产生了同情心。这么说，跟上哪个丈夫也不跟心，总是挨打受气，没病的女人也会弄出病来。柱保认为天下的女人是靠男人养的，不是让男人用来打的。拉梅虽然有病，但好好善待她也许会好起来。想到自己也50岁人了，一直没成家，拉梅愿意和她过，想来这也是缘分。
　　 问起拉梅是否还能生养，却原来生了第三个孩子就做了绝孕手术。拉梅说这俩女儿都是你的，只要你愿意。
　　 柱保当然愿意，也没嫌拉梅绝孕，婚姻的大门向他开了一一道缝，杜柱保勇敢地推开，一脚踏进去了。1995年，柱保和拉梅结婚了。也许是情绪上的调整，拉梅一段时间喜眉笑眼，一点看不出异常。拉梅娘家人说，或许以后越来越好。进门后洗衣裳，裁被子，把光棍汉住的家收拾得干净整齐，柱保吃上了平生第一次老婆做的饭，享受到女人为他缝补烫洗的衣服，觉得幸福开始向他走来。
　　 可是，拉梅的孩子们对母亲再嫁产生敌视。尤其是彩云，那小眼睛里装着满满的敌意。她一个人躲起来，谁也不见，不说也不笑，整个人成了一截小木桩，她想到亲爹还天天挨打，后爹会是什么样呢？
　　
　　 三、在破碎中整合
　　 大女儿彩萍17岁，叫爹，恐怕不可能，叫大爷也很别扭，她真正的爹到底是谁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子她也没见过，常听别人私下叫她河北小夸。她从一岁跟姥姥长大，只知道娘不知道爹，后来跟娘去了段家，她叫姓段的爹，再后来有了一弟一妹，以为从此有了家。她也很努力地做段家女，上地动弹，帮家里干活，做力所能及的事。可是在她记忆里，姓段的爹和娘高兴的少，生气的多，有时候打起架来锅碗瓢盆都会碎一地，爹一巴掌会把娘搧倒在地，老半天挣扎着起不来，她很想去救娘可是她不敢。
　　 彩萍害怕听到声音，她从小到大所有的感觉就是恐惧，她没有安全感，唯一安全的地方就是躲在姥姥家。她不敢出门，不敢到人多的地方去，怕人议论娘，怕人失笑笑的目光盯着她。17岁的她知道离婚是怎么回事了。娘离婚后不久，又要嫁人了，她还没有独立，她须要跟娘到新的家中去，又要叫新的男人为爹。她不敢跟娘去，她又怕看到男人打娘，她宁肯让娘独过。可是她哪里知道，娘除了自己的身体，连个住处都没有怎么独过？后来舅舅看她别扭，怕影响了娘的新家庭，就把她带到城是帮助舅妈带孩子，这样她就避开了尴尬。
　　 二女儿彩云10岁，娘告诉她以后她就要随娘到新家去住，这个新家的男人要叫爹，他会供给你上学、吃饭、穿衣，给你钱花，抚养你长大成人，彩云摇摇头不跟娘去新家。她说她的爹爹姓段不姓杜，娘说你爹不要你了，他只要你弟弟，你不跟娘谁管你呀。
　　 彩云说姥姥管我，我不跟你去新家，我也不叫他爹。
　　 娘说姥姥老了，不能一直管你。
　　 彩云说姥姥又没说让我走。
　　 彩云给娘一直别扭着。住在姥姥家，成了惊弓之鸟，一见娘就躲开了，生怕把她带到新家去。一见杜柱保就喊，你不是我爹，我就不叫你爹，我也不去你家，你还我娘。
　　 柱保说，不叫爹那就叫大爷。
　　 你也不是大爷，我就不叫你大爷！你还我娘！
　　 杜柱保从村街上走过，彩云躲起来拿一块石头朝他背上掷过去就跑了。
　　 柱保回头找不见人就笑了。
　　 拉梅无法把女儿叫到身边，心里如刀割一般。5岁的儿子留在段家，正是需要人照顾的年龄，她却不能照顾他。姓段的脾气不好，情绪上来拿儿子出气，儿子见了娘就哇哇大哭，抱住拉梅不让离开，拉梅也不好去段家照顾孩子。人常说一孩一股肠，这样就分了三股肠。
　　 柱保对拉梅是好，对她百依百顺，她从来没有享受过如此温暖的生活，可是她的孩子一人牵住一股肠，十指连心呀！她日思夜想啼哭不止，每日站在街口发呆。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骂柱保，说不过了，都是你把我的孩子分开了，你是凶神你是恶鬼，孩们都不敢见你。
　　 柱保不生他的气，也不介意她说什么。只是安慰她，儿子可以带过来管，只要段家许可，你想怎么照顾都成，我保证像待亲儿子一样待他。
　　 拉梅无语，只是哭。
　　 柱保没有办法，但凡见了不管哪个孩子，就从衣袋里掏出几块糖来哄，让他们来家里看娘，家里总放一些好吃的以备孩子们来吃。5岁的儿子好哄，只要段家许可，一哄就跟来了，10岁的女儿不好哄，一双小眼睛全是恐惧，一见柱保走过来就像惊飞的雀儿，飞快地跑了。
　　 拉梅一见儿子心情就好了，可是儿子一走就又呆了。孩子们就像锯齿一样拉扯着拉梅的心，拉梅越来越呆，越来越呆，很多时候连饭也做不下。柱保也不生气，劳动回来自己做，做好了端给她吃，她不吃。杜柱保就哄他说，你吃了我去把儿子叫过来。拉梅就吃开了。有时候柱保不方便到段家去叫儿子，就在远处等，等出来就叫来了；有时候等不到，拉梅就给他闹，说她要走，不和他过了，她要和孩子们在一起……
　　 后来拉梅什么也不说一个人就走了，一走好多天，柱保只好四处去找，有时候发现一个人躺在大马路上，有时候坐在路边发呆，有时候就去了河北，可能那是她记忆中的人生第一站。有时坐上河北的车就回来了，司机看她神经不正常，坐了也就坐了，不问她要车票钱。
　　 拉梅疯病重犯，见谁骂谁，凡村里走过来的人个个挨骂，说你们红口白牙陷害我，都不是正经东西等等，有些人就真被骂恼了。柱保挨家挨户道歉：不要计较她，她清醒哩时候知情达礼，糊涂哩时候就不认人了，看在我面上原谅她哇。好话不知说多少。人们都知根知底，低头不见抬头见，柱保这么一说也就过去了。但人们议论说，柱保可真是没病揽伤寒哩，侍候了半辈子老妈，才清静了几天，又抓手刺了，不能生孩的寡妇哪儿找不下一个。都为柱保难过发愁，也有贴近的人私下说，不行离了算了，孩也生不下，光受累，没一点好处，你这是图甚哩。
　　 杜柱保笑而不言，知道这些人都是好意。
　　 再后来拉梅跑出去，汽车来了不知道躲，想往哪儿躺就躺在哪儿。柱保怕出了事，只好背上铺盖，带上干粮，跟着她，走在哪睡在哪，睡在哪吃在哪。
　　 拉梅家人看到这情景，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对柱保真是感激不尽，柱保要提出离婚，娘家人也不能说个不字。但柱保从来没有表示过一点不耐烦，或者说有丝毫的嫌弃感，反而安慰拉梅的家人，她有心病，不能跟她计较，放心，我能对付。柱保总是想拉梅好时候的贤惠样子，于是用他百倍的耐心等待她恢复原状，可是拉梅越跑越野。
　　 拉梅的弟弟拉保在县组织部开车，常在路上看见柱保撵着姐姐跑，她横冲直撞，汽车吱扭一下，吱扭一下，柱保让她躲过一次次危险，其弟只好把他们一次次送回家。
　　 拉梅的疯癫越来越厉害，后来弟弟拉保听说有种药可以抑制病人不跑。就和柱保领着拉梅到医院看。医生说是精神分裂症。不要让她受外界刺激，尽量保持心情偷快。医生给拿了些药和针，说这些都是起镇定作用，吃了药打了针会睡眠多起来，打了针病人身上会软，没有力气折腾，只能如此，没有别的办法。
　　 用这样的办法抑制拉梅的情绪是不怎么跑了。但情绪上来就要和柱保闹，说放我走，我不和你过了，我要和你离婚，我要去上诉……
　　 柱保知道这都是对孩们牵肠挂肚，一准是心里不高兴犯了的病，一犯病就忘了眼前的事，记忆里只有陈年旧事。柱保就想办法把孩子们哄过来，让拉梅高兴。有天女儿彩云在姥姥家牙疼的嗷嗷叫，杜柱保得知，跑过去趁机拉近乎。说我领俺孩去看医生牙就不疼了，牙里头有了小虫虫，拿出来就好了。彩云不跟他去，怕哄骗了她。
　　 他抱起彩云就走，彩云拼命挣扎，他就拼命抱住，走到荒郊野外，彩云就不叫喊了。
　　 柱保说咱去川口看牙，到了供销社给俺孩买好吃的，看好了牙，咱买猪肉拉面吃，一口油可香了，俺孩想吃几碗吃几碗，给俺孩扯花衣裳，喜欢穿甚就给俺孩买甚。
　　 彩云这才近距离好好看了看这个讨厌的男人，原来是这样温和，这样亲切，一点没有像爹那么爱骂人打人，幼小的心灵开始回暖。
　　 那天，“讨厌的男人”给他看好牙疼，领她吃了好饭，还给她买好吃的。彩云开始羞羞达达叫这个男人大爷了。此后，每当去新家看娘，都有好吃的等着她。后来那好吃的开始对她有了诱惑力，一放了学就想去娘那里香嘴。她哪里知道这是“讨厌的男人”设下的“陷阱”？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有好吃的就是天堂。
　　 有天傍晚，彩云去新家问娘要学费，大概累了，躺在炕上就睡着了，夜晚也没走。到了第二天彩云拿到学费，也没有因为睡在新家有什么不适，反而觉得有娘在身边，晚上不害怕。柱保无微不至地对待彩云，说俺孩学校需要费用赶紧过来拿钱，让你妈给你买好看的衣服穿，喜欢吃什么大爷给你买。彩云看见柱保对她比爹爹温和了不知多少倍，还这么惯她，心里渐渐不再有恐惧感了，慢慢的，就随妈住在了柱保家。这时的拉梅脸上有了喜色，有时还哼一曲小调。她会裁缝，去供销社扯了布，给女儿做一身，给儿子做一身。段家因为没有女人经管孩子，很多时候拉梅照顾儿子也不怎么反对了，后来女儿和儿子都归她管。大女儿彩萍也从舅舅家回来，跟他们一起住，柱保终于把孩子们给拉梅聚齐了。家中热热闹闹也是五口之家了。
　　 这时候的拉梅，做饭缝补，下地劳动，快乐的就像圣母玛丽亚，把家里打理得干干净净。下地动弹，还要喂一群鸡，种菜浇水，一人不知要干多少事。杜柱保在村中煤窑上干，收入不薄。退耕还林种了一些核桃也有了收益，日子越过越有劲。拉梅娘家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安顿好拉梅，他们就了了一块心病。
　　 彩云说，她跟上大爷没有缺过钱花，也没受过委屈，娘有时生气骂她，大爷护着。有时候娘犯病了，跑得不给她洗衣裳，都是大爷给她洗，娘不做饭，大爷给她做饭，有好吃的先给她吃，有人欺负她，大爷给她作主……彩云其实早已忘掉大爷是不是她的亲爹了，因为大爷让她成了一个快乐的人了。
　　 彩云初中毕业后考上太谷卫校。柱保嘱咐彩云，出去了不用怕花钱，大爷有钱，俺孩甚时要，大爷甚时给俺孩接济。彩云把杜柱保当做依靠，大小事情都跟他商量让他帮着拿主意。柱保也很耐心，很多时候彩云已经不怎么依赖母亲，只希望母亲不要在同学们面前出现……
　　 有一次彩云在太谷卫校捎话要三、四百快钱，急用。柱保拿了钱就要走，拉梅说她也想去看女儿，柱保没有多想，就带着妻子给女儿送钱去了。坐在车上，拉梅快乐的就象个孩子。柱保给她买了支冰棍，他看柱保自己没有，让他咬一口，柱保让她吃，她不，非让柱保咬一口才行，柱保象征性咬了一口，拉梅就笑了，笑得很灿烂。拉梅高兴的时候很会体贴人，所以柱保尽量护卫她的心情，一般不违她的意。
　　 彩云在小学时候，同学们常用“疯子”“神经病”羞辱她，她没有办法回避，她很自卑，到了外地上学，她当然不能再把这个阴影带在学校。少不更事的彩云，见大爷带着娘来了，怕同学们笑话，心里不高兴。对娘说，大爷来就来啦，你来做甚呀。拉梅就紧张地看柱保，柱保赶紧说，孩子怕你累着，不是不让你来，拉梅的目光就放松了。柱保怕彩云难堪，为了保护孩子的自尊性，没有停留就坐车走了。
　　 彩云回忆起来，觉得很内疚，说当时小不懂事，再怎么说，我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那时候嫌弃过娘，好像所有的不幸都是娘造成的。心里有很暗的一角不愿让人掀开，一掀开就产生自卑，产生恐惧，产生流血的感觉，这仿佛成了一种心病，一种暗疾……现在想起来大爷太不易了，这边接济我，那边牵挂俺娘，我还不理解。娘又是多么可怜，因为听了一句闲话，被人陷害，造成一生的不幸。彩云说，因为娘，她一直是很绝望的，可是有了大爷作靠山，她渐渐开朗起来。她觉得自己有了依靠，不再那么孤单了。
　　 大女儿彩萍回到村中，和同村的一个小伙子谈上恋爱，柱保对拉梅说，要体体面面嫁闺女，别人有甚咱有甚，冰箱，彩电，洗衣机咱该买的都买。孩从小受了苦，不能让男家小看孩儿。拉梅当然很高兴，有这样扛前喝后的男人，她什么心也不用操。
　　 拉梅娘家人说，仨孩都跟你过不容易，能省就省点，彩萍不会计较的。彩萍也说，不用送嫁妆，都是同村人，情况都知道。
　　 柱保不同意。他是个要体面的，大事不糊涂，小事不失礼，不能让孩子感觉到他是后爹。
　　 彩萍结婚的时候，除了陪嫁，所收的礼钱全部给了彩萍。杜柱保说，新成立的家庭，家三伙四什么都要置办，俺孩拿上去添置家用。你娘有我，什么也短不了她的。俺孩儿过好，大爷就放心了。
　　 大女儿结婚了，二女儿也在卫校毕业找到工作了，儿子也初中快毕业了，拉梅也很少犯病了，那是他们家最好的时光。
　　 然而，时值2006年，也就是他们结婚十周年，拉梅有一天中午突然倒在地下人事不醒，送到医院检查是脑溢血，经过抢救治疗，人是醒了，但半身瘫痪已不能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