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情】糖球(散文)
我是非常相信一枝糖球完全可以点亮一个人的一段时光的。记得,小学绘画课,第一次绘画,就是画糖球。控制不住手的抖,画什么不好,非要拿糖球祸害我们啊!
一
到现在这个年龄,我还是认为,糖球,是属于曾经被白雪覆盖的农村老街上的一盏灯笼,它点燃了我们的眼睛,惹火了我们的舌尖。所谓的“冰糖葫芦”,那是糖球摇身一变到了城镇才有的芳名,洋气了很多。我还是喜欢叫糖球。
童年的冬季时光,最甜最暖的两个名字,一是糖球,一是桂爷。那条老街很寂静,也不会被“卖——糖球——咯——”的声音划破,依然封闭着它的胸怀,我们的眼睛必须在冰雪和红糖球中寻觅,绝对鲜明的对比颜色,仿佛就是老街给我们的特别冬季,所有的冷,都抵不住桂爷背后的那抹红,即使在背后一闪一藏,也都有着欲盖弥彰的艺术效果。
故乡的老街并不直线,直线就没有情调似的,几道弯,没有去数,但觉得走几步就可以闪出一个人,一头牲畜,也是惊喜的感受啊。我们喜欢这条老街,桂爷更喜欢,他曾经说,不会把自己完全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据说他是有老书底子的人,所以这些话是文绉绉的,意蕴深刻,也好听。我们不知其中的奥秘,后来我们琢磨出这条老街的好,想到桂爷不吆喝“买糖球”的奥妙来。文革的末期,还没有兴起“农业学大寨”的热潮,过年前后的冬天,那些有头脑的人,便生出了不安分,涉及糖球生意。桂爷属于不安分之一,他的家庭条件决定了他是不能安分的一个人。
二
他的屋子后面是一个大院,最惹眼的是有一些山楂树。围墙很高,但墙体是散石的,有很多猫眼,给我们这些贪嘴贪看山楂色的孩子们以诱惑。好像是两棵,也可能是三棵,我们的眼睛只顾得注目树上的点点飞红,那是一下子就可以让我们的舌尖受不了的颜色,还有那种吃不着更酸的难受。老师讲“望梅止渴”,我们马上想到桂爷的山楂树,无疑,老师讲的故事是一个教唆,但碍于院墙很高,我们只能“望山楂生渴”。终于被桂爷在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红红的山楂就像被桂爷这个魔术家玩丢了。但不几日就出现在老街,我们并不恨桂爷了,因为制成的糖球可以更接近我们的眼睛。
桂爷有个儿子是干大事的,在哈尔滨,每年可以寄给桂爷几包白砂糖,还有冰糖,绿色邮差来的时候,总被我们发现,包裹单上写着内寄之物的名字。我们很羡慕,吃糖要凭票,母亲凭票买了糖,不舍得吃,只为端午节吃粽子,又怕我用粽子蘸糖不知深浅,我懂得母亲那时看我吃饭,眼睛里带着痛。
芝麻是出自桂爷后院园边的,桂奶负责搓揉入袋,我们不看好桂奶,假如没有芝麻,并不影响糖球的甜和香。
桂爷说,我就是在老街背着糖球走走,没想卖。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法,但那东西一旦背在男人的后背,就成了惹眼的商品啊。他又是很大胆的主儿,居然敢说自己没有“尾巴”,这是对“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嘲弄,不是辩解。一个邻居很有说服力,七四婶家院中一棵杜梨树,她就是趁着集贸日,连鸡蛋一起卖的,外加一毛钱就可以捧两捧给买主。据说是“买鸡蛋就送杜梨”。算不算“尾巴”?这些话,是桂爷肚子里的,他不说,但会叙述七四婶卖鸡蛋。
桂爷的观点是,谁都会露出“尾巴”的。这样一说,他心理就很平衡了。桂爷拿一把秃了的扫帚,身后背一个用稻草缠的草个子,上面插着一些糖球。穿起糖球的草杆是地堰上的很结实的巴草杆,顶端削成一个偏茬,每根草杆串四五个糖球。这是桂爷的名片。桂爷是甜的,也是红色的。这是我对桂爷的印象。好像别人也有说桂爷的颜色不大正,我不那么看。因为年纪小,一直看不清。愿我的认识就停在那吧。
三
桂爷的糖球做得很有功夫,绝不囫囵。山楂的外表是一层厚厚的糖,半透明的样子,据桂爷说,很少人用得起冰糖,冰糖是最高级的甜,这是我从小就接受的美食精神。点点滴滴的芝麻,有黑有白。那年我去山东嘉祥县看雕塑石材就没忍住,石材就叫“五莲芝麻白”,石质里白花花的,也夹杂着黑色的点,如雪沸沸扬扬,黑点却是来捣乱的。一下子就想到了桂爷的糖球,很多时候,不经意的,甚至是毫无联系的东西居然会被牵扯在一起,于是有了喜欢,喜欢怀旧。人啊,都是自己把自己的心思搞乱了。
冬天,我们一定要跟父母要三五角钱,挥霍在桂爷那,大约四五次。我们这代人的挥霍,都是最底限度的,所以桌子上掉下一粒饭都疼。但我们并不少对时光饱满的感觉,那些家雀都在草垛上看着我们,有时候拿到一枝,马上擎起来,朝着家雀晃几下,这种炫耀,家雀不懂,我们释放出兴奋喜悦就够了,家雀算什么!
为了讨好桂爷,最大个子的军哥居然给桂爷改了名字,要我们跟着称呼“山楂爷”,我喜欢把一毛钱递给山楂爷后,小声连喊“山楂爷”几声,后面也不知加上个“好”字,就那么干巴巴的,但态度很虔诚,山楂爷一定听懂了我的意思。他转着看,抽一枝最小的添上。我想,可能就是他说的像七四婶卖鸡蛋添一捧杜梨子吧,这是商业经,更是人情脉,桂爷是一个对人情把握很准的人物,哪怕是小孩子,他也尊重。尽管他身上穿的衣物都简单陈旧,但他被糖球给光鲜起来,在我眼中,他已经是和糖球一样令我品到了甜美的东西了。有时候眼前幻出影像,桂爷也身着红衣,他是一个在老街唱旦角的人物,糖球是他的道具,但演出之后,糖球这个道具就被孩子们抢去了,他空空而归。我给桂爷算了一下,满打满算吧,那些山楂制成糖球,二百枝?成本不打钱,也就是不足20块,但我觉得桂爷肯定不是为了拿来补贴家用,他儿子每年都往家捎钱,远比卖糖球的多。他是喜欢孩子们的,据说他没有孙子,儿子那时也是40多了,可能抱孙无望吧,他就用那些糖球拿来“耀目弄孙”了,我们都是他的孙辈,于是,只要桂爷吩咐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我们不打折扣,一定去干。
我喜欢一边吃糖球,一边嚼熟地瓜干,热热的甜,糯糯的软,走到一起,就像是有魔鬼跑到我的口腔里来回横跳竖蹦的。但想想桂爷不卖糖球了,我们依偎在他的空草个子周围,又是那么安静,听他讲天南海北的故事,忘记了内容,只觉得都与北国哈尔滨有关。于是我们觉得他应该是闯关东的一代。“闯关东”,在我心中是一个具有美好梦想的词,因为桂爷只讲惊险刺激的一些事。
四
大前年我去济南住儿女家,楼左有一棵挂满山楂的树,我有“忌甜”的疾病,无福消受甜,但突然也想学着桂爷,下去采摘一些,制成糖球,背在身后,在济南的井家沟那条街上走一走,找找桂爷当年在孩子群里招摇的感觉。可一想,如今的孩子们,糖球是不是还算他们的美食,他们是否还青睐?我收多少钱?那棵山楂树有没有主人,主人是否愿意我一扫而光?这样一想,我马上觉得童年那段时光,多么奢侈富足,什么顾虑都没有,不必想太多,有钱没钱不要紧,一年攒上三五角的,这个冬天就不会空落落的。难忘那条老街,还想从这个冬天看到桂爷从某个拐角处闪出,这次应该是一个战战兢兢的老生了,我也喜欢。我反倒想买几束城里的冰糖葫芦带给他尝尝,看看风味是否是当年的,桂爷肯定挑得出瑕疵的,因为他做的糖球可以很随便地弄馋一个孩子,他很专业,谁也不会在糖球面前说一个“不”字。
雪下得很大了,正是把糖球放进老街雪地雪路上的时候了,我想明天回故乡去看看山楂爷会不会如约出场,他想着我们这些曾经可爱的孩子,一定不会爽约的啊。
可惜。山楂爷和我的母亲是一年走逝的,从此不能在老街上溜达了。山楂爷肯定是带着甜走的,一个人的走逝,是时光最终的答案,但带走什么,时光无法决定,只有自己做走前的准备啊。
糖球,在我的心中,是开启春天的美食。我喜欢那被雕塑了的红,喜欢那被封印了的甜甜的壳,喜欢那朴素的草杆,简直就是一面旗帜的旗杆。一旦走在故乡的老街,我总觉得,春天不是鸟儿鸣出来的,也不必有什么声音喊出来,只要山楂爷背上的糖球亮了,春天就从雪地走来了。一个人,不必留下什么美声,一样可以响在时光的路上一直存在着,山楂爷是这样的人物。
我所在的小城路边还有和当年桂爷一样守着一个用泡沫做的糖球架子的人,好像卖不动几个钱,他依然守着,应该是守着他童年的故事吧,或许也在纪念曾经的一个与糖球有关的人物。这些猜测不一定对,但我读出了那个在寂寞里卖着糖球的人的一点心思来。如果我说给他听,他一定会感动落泪。有人可以懂得买卖以外的东西,那才是有意思的人生。他在冬天里瑟瑟发抖,禁不住冷,没有暖,但有着甜,他是相信甜可以御寒的。我突发诗意,如果说给他听,会不会笑我?
有些事,放在记忆深处也觉得不妥,并不安稳,时不时跳出来敲击一下我的脑门。那年我在北京就买了一个玩意,是用瓷做的老寿星卖糖球的雕塑,不贵,就像山楂爷的身世一样,没多少人记住他,瞧得起他,但我喜欢这个雕塑的甜美味道,它轻易地就勾起了我对糖球的回忆,对山楂爷的缅怀。我常常想,我为何那么喜欢那么原始的东西。雪小禅说,“真正到底层的东西,一定是靠近灵魂了”。自己未必看得见自己灵魂的模样,但一定会寻觅灵魂深处喜欢的东西。
桂爷的糖球算不上是手艺,他就是爱玩糖球,我想桂爷那些年的梦里应该是甜的,还有我们那些孩子围着他“爷爷”叫着的美妙吧。一个人尊重时光里的意义,无关身份,只要带着他的甜,一定会把另一个人的记忆弄甜。
我已经不能吃甜食了,但生命里的甜,不能丢掉,不吃也要藏在心底,甜对精神的内分泌,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生命里的一点点甜,都不应该忘记。
去年,孟晚舟乘机回国,说了一句“红色”的话:“如果信念有颜色,那一定是中国红。”这是她人生经历的深刻感悟。我不知她是否也喜欢糖球的那个红,糖球的红,也是中国红的一个组成部分吧,红色总给我们太多的美感和灿烂的回忆啊。
2023年1月2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