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情】捏只面灯过元宵节(散文)
豆面捏面灯最结实,豆面取材也广泛。不像荞面,白面,饥荒年月精贵着呢。母亲用豆面捏面灯有诀窍,不像其他女人,捏得十二生肖不靠谱,把虎捏成猫,把猪捏成牛,把马捏成驴。母亲捏的十二生肖面灯,栩栩如生,立体感极强。诀窍在哪?一是在豆子的选择上。有的人家舍不得用籽粒饱满,色泽发亮的黄豆压豆面,挑一些豁牙漏齿,干干巴巴的黄豆,压出的豆面质量不达标,捏的面灯自然逊色。其二,母亲在捏面灯前,要将木头订制的十二生肖模型,摆在面前。面调好后,先观察动物模型。从眼睛,鼻子到四肢,认真细致的看几遍,比量一番。再进行捏面灯工程。
母亲说过,捏面灯,不是擀面那么简单。必须全神贯注,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动物身上。在“捏”的过程中,投入情感,手劲均匀有力,捏到位。动物的眸子,想让它传神,有神采。靠的是意会,比如捏一条狗,母亲不但专注于狗的木头模型,还到外面粮仓下,端详狗,狗的眉毛,胡子、牙齿、脚掌等,细节决定一只面灯的成败。好在,鸡、兔子、猪、狗、羊、马、牛、猴、蛇、龙、鼠、虎等等,母亲熟悉,掌握住火候,捏出的面灯,涂上红颜色,那叫一个喜庆。
头些年正月,母亲捏的十二生肖面灯,左邻右居纷纷来讨要,也不亏你。大正月的,哪能白用人?拎一斤槽子糕,一瓶苹果罐头,抑或兜里揣一把水果糖。来了,问母亲要面灯,有的要一只鸡、一条狗、一头牛,有的要一条蛇或一只老虎。按照各家生肖要,母亲面子矮,不好意思拒绝,乡里乡亲的,就捏巴吧。上好的大豆是卖高价的,对方也不糊涂,捏面灯得许多豆面、罐头、槽子糕,显然让母亲赔本了。三娘踩在门槛上,头朝屋里怂恿母亲:“某某家的,你不妨开个价,一只面灯多少钱?大伙干脆掏钱买,多好?互不相欠,你家也赚一笔。”
母亲手里捏着一匹马,用黑豆给马当眼睛:“三嫂,你说,怎么要合适?”
三娘抠了一下鼻屎,把浓黄的鼻屎抹在木门框上:“还不得一只五角啊?少了,就赔了。一等大豆在粮店卖到一元儿呢!”
母亲若有所思,看了看刚捏巴完的马,穿着红袍,在冬日阳光下,英姿飒爽!三娘随手挠走这匹马,她家三大大数马,又随走一只羊。山羊,有羊角,很威武霸气。三娘边走边说:“这笔账记着啊?来日方长,我会还你的。”
母亲说:“哪个叫你给钱了?用吧。”
三娘嘻嘻笑,将落在院子的两只喜鹊也吵跑了。母亲望着三娘的背影,叹了口气:“一辈子不吃亏的人,用嘴交人。”母亲心疼那两面灯,也心疼自己一下,好不容易捏巴的,三娘过日子是滴水不漏,她家的一草一木,一根头发丝,都是一斗米,一升豆子。乡亲们对三娘敬而远之,我们两家隔着一道胡同,她家炒什么菜,我在院子里就闻得到。往哪躲?躲不了。不能打,不能挠的主儿。
年前,豆面压了半袋子。一般过了正月初三,母亲就捏面灯。三娘的提醒,也有道理。一只面灯五角,十只五元,一天捏巴三十只面灯没问题,一笔不小的收入,比父亲扛着木箱,走街串巷做木活强。人就是怪物,没开口要面灯钱时,好多人来问津,拎着点烟酒茶糖,也乐颠颠的。三娘手里攥着一把瓜子,边嗑瓜子,边对在大街上遛达的人说:“哎!张某某家的,捏面灯一只五角钱了。”乡下人喜欢八卦,三娘一说,好事变坏事。就有随声附和的:“哎呀!不就捏巴只面灯吗?还要钱了?啧啧,钱那么好花?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厚道。啧啧。”
几个女人在一片啧啧声中,各自散去,一传十,十传百。不到两袋烟工夫,全屯子的人都知道,母亲捏面灯,卖钱,不近人情。
母亲瞅着红柜上,杨木箱子上,站着的面灯,黯然神伤,人啊!真是莫名其妙。父亲摘下墙上的棉帽子,又裹了件蓝色棉袄,说:“别急躁,我拿到乡上卖。我就不信了,没人买?都是三嫂那张破嘴,一分钱不值。”
父亲将面灯小心翼翼装在一个竹筐里,挂在自行车把上,走了八里多路,到了乡菜市场。正月间,菜市场的人稀稀拉拉,几个固定的摊位,倒是早就营业了。三两发廊也开门了,卖糖葫芦的,推着车四下吆喝生意。父亲有些自卑,不知面灯往哪放,也不敢大声叫卖。老半天没卖一只,这会儿,有个头发花白的大妈,挎着一个扁筐走过来,蹲下身,拿起一只面灯仔细看看,称赞手艺不错,她买了三只面灯,问父亲多少钱,父亲吭哧好一阵说,看着给。
大妈说,“看你老实巴交的,也没做过生意。我给你一只一元吧。”
父亲窘迫地说:“那……那好吗?多了,多了,五角就行。”
大妈说:“你这面灯是蝎子的粑粑——独一份,捏得像模像样,不像其他地方卖的,捏得不像。我给你喊一嗓子,准有人买。看你实诚,好人一个。”
父亲接过三元钱,点着头,千恩万谢,也没指望大妈喊人来买。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太阳从阴霾的云层钻出来,大地披上一片金光。父亲的身上有了一丝暖意。他捻了一只喇叭烟,刚含在嘴上,就见大妈招呼来五六个女人,朝他筐边扑来。你选几个,我选几个。一阵风似的,父亲带来的三十六个面灯,被抢购一空。一只一元,三十六元。父亲高兴得合不拢嘴,这笔钱,买两份元宵,几包小蜡,一挂五百响的鞭,足够!剩下的,再给孩子买两包傻子瓜子。那时候傻子瓜子流行,炒得很好吃,大人小孩都爱吃。父亲一样一样买好,给自己买了一只火烧,才出炉的。三口两口造进肚子里,骑上车,哼着小曲回来了。
母亲一看,心花怒放,自己辛苦捏巴的面灯,不单卖出去了,还卖个好价钱。父亲说:“接着捏巴,待正月十四,我还上乡里卖!煮一包元宵,一家人尝尝。”
点面灯,民间习俗。除了给仙逝的老祖宗们点一只面灯,鸡鸭鹅狗猪羊牛马骡子驴,活着的人,死去的人,都要点一只面灯,豆面的面灯,那年月穷,面灯送到坟地,点半宿,或一宿。我们一大帮孩子,提着自家做的玻璃灯笼,到坟地捡面灯,捡回家,母亲洗掉面灯上的纸灰,蜡烛。泡一天两天,再掺杂点白面玉米面,蒸馒头吃。我一个姑娘家家的,也不害怕,和半大小子一块,钻进阴森森的坟地,听着西风一个劲撕扯着树叶,沙沙沙响。有一回,我居然自己拧着手电筒,上我们祖坟地捡面灯,不过,那次吓够呛,大概是猫头鹰,在祖坟地的松树上发出凄厉的叫声,划破黑夜的寂静,我一哆嗦,顾不得捡面灯,拔腿就跑,一口气蹽回家。那晚,我就说胡话,又呕又吐,母亲连夜请赤脚医生给我看病,说是吓到了,服了安定片,打了退烧针。第二天,就醒过来了。那以后,我再也没一个人去坟地捡面灯。
日子越来越好,十二生肖的制作也发生了变化,不用豆面捏巴,该用泥土烧制,或陶瓷制作。买一只陶瓷生肖,用上五六年不成问题。母亲当年捏巴十二生肖面灯的故事,就成了永远的故事,故事里有你,有我,也有他,有那个特定年代的缩影,气息,烟火,以及悲欢离合。生命的列车,一旦买上票,无论站票,还是坐票。也不管,你是中途下车,还是到终点站,都没有返程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