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箩筐】塔日(小说)
虚空乃是无限的血肉之躯。
——布拉加箴言《神殿的基石》
一天
这天中午,我走出简陋的火车站,迎面就是火辣辣的热浪。人瘦,汗倒不少出,裤腰都兜不住汗水,顺着裤管哧溜下来。太阳像个本地土豪,在太明城挥霍无度,肆意妄行。火车站在城北,气象局在城南;我走在晒得发白的街上,气喘,脑壳痛,汗被榨干了,晒成一摊摊盐花,身上起了焦味,我都烤成椒盐鸭了。
夏天才刚开始,太明城就这般热法子呀。
邪门!这太阳对太明城也太偏心了吧。
我专挑小巷和弄堂穿行,躲避大太阳,反正只要方向正确,就是王道。我在第三条小巷口的小卖部里,买了瓶纯净水,一口见底,汗终于回来了。我又买一瓶水带上,继续往南。太明城比我小学春游时小了很多,建筑破破烂烂的,很少见三层楼以上的房子,街道也狭窄,除了公交车,不见其他车辆,行人也稀稀拉拉的。我走了个把小时,就见高过房屋的南山,翠绿在望。
南山附近有不少民居,房子低矮,陈旧又破烂,每家前后或左右都搭有比狗窝高点的披屋,不知做啥用的。家家敞开着空门,有黄狗趴在门槛里侧的地上,伸出湿漉漉的血红的长舌头,冲外面的大太阳呼哧呼哧地急喘,懒得理人。山脚下有片郁郁葱葱的竹林,不知谁家的鸡婆们,聪明,觅过食后,就地刨个土窝,把身子半埋进去,凉快又清静,头别在翅膀下,美美睡个大午觉。竹林里凉风自生,有七八个男孩和女孩用麻绳在三根竹子上结张网,可坐可躺,动动身子,或踏几下别的竹子,就能优哉悠哉的,比荡秋千惬意多了。
我看了会儿野眼,缓过劲来,才沿竹林东侧的山径,一鼓作气爬到山顶上。
南山其实不能叫山,是南宋时期留下来的高大土丘,年份久了也就像座山;更何况太明城原本没有山,就爱屋及乌地称它为山,并金贵地以它为中心,建了个南山公园。公园里没有任何设施,山上也除了花草树木,别无古迹。唯有山顶上有两幢三层楼的老房子,外墙上爬满了密不透风的藤蔓,只看侧面像一堵绿色高墙。老房子是本地一位民族资本家的家产,当年充公后,就成了气象局的办公场所,好像气象局必须呆在山上才像气象局。
我走进一楼过道,就像久旱逢甘雨,浑身毛孔都冒出吱吱的吸水声。整幢楼静悄悄的,像沉睡在凉爽中,我莫名地紧张。我找到办公室,轻轻敲门,久不见动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把躺在藤睡椅上的女人吓到了,她跳起来,慌忙整理黄裙子。“对不起!”我忙掩上门。但她开门出来,一脸瞌铳不醒地问我找谁?我急忙从包里找出通知单给她,怯怯地说:“我是来报到的。”
穿黄裙子的女人瞟了眼通知单,让我收好,边笑边打量我说,“老吴回家了,你下午两点再来吧。”“现在是……”我没有表。她说:“一点十分。”我嘴上轻轻“噢”了声,心里却“呀”得很响亮。“谢谢!”我谦卑地退出这幢像陈年棺材般阴森的老房子。
见到吴天增吴局长,已是下午两点半。他40出头,黄脸,眉心有颗手指粗的肉瘤,颜色与周边截然不同,白得有些突兀,谈话时我的眼睛总被它勾引。我报到后打算回趟老家,下个月来正式上班。吴局剥弄着那颗肉瘤,说不行,你今天就上班吧。他让办公室小赵——那个穿黄裙子的赵大姐带着我,把该办的手续都办了。我还是想回老家。赵大姐说:“你傻呀,要回老家以后可以请假嘛。你今天上班,工龄是一整年的,下个月上班,就只有半年了。”
四点多,吴局从办公室拿了车钥匙,带我下山,开了局里唯一一辆公车——吉普车,就去火车站。我的铺盖和书籍都是从学校托运回来的。吴局把我扔在车站,他说他去办点事,让我先去领东西,在路边等他。过了半个小时,吉普车回来了。我被安排在山脚下的平房里,和吴局住一屋。晚饭是吴局张罗的,他就像父亲。我没有吃中饭,吃了两大碗米饭,就不敢再吃了。吴局喝了点烧酒,饭吃得很少,就浅浅一丁子碗。
歇了个把小时,太阳才落山,这时候应该晚八点了,吴局带我去山南那条小河里戽浴。小河里都是人,像个免费的游泳池。有几个男人乱开荤玩笑,都不知道脸红;也有两个女人说笑打闹,但很快又安静了。我和吴局泡了泡就出水,躲到荒芜丛后面换了衣裳。从山南到山北路有点长,我没走多远,身上又湿透了。沿街的山坡上,忽闪忽闪的萤火虫成群出没,我很想捉些回去放在蚊帐里,肯定满天星星。平房前的空地上,都是乘凉的人,或坐或躺,男人抽烟喝茶,说大头天话;男孩跑来跑去,女孩围着老奶奶在拍手唱《指纹歌》:一脶穷;二脶富;三脶开当铺;四脶磨豆腐……
吴局说:“睡觉太早,我们上山捉蛐蛐去。”
这天是1979年6月5日。我至今仍记得这年太明城日照254天。
一天
气象局又乱成一锅粥。可偏偏这个时候,噩耗传来,吴局去世了。气象局如今早已是新人的天下,知道吴局的,恐怕就我们几个临近退休的老同志。作为气象局老领导,吴局待我如同父亲,追悼会我不去就太不像话了,良心难安。
我敲开局长办公室门,徐局劈头就问:“干什么?”
我愣了。
我转身欲走,徐局叫住我。我就问吴局的事。他说工会送了花圈。我问明天的追悼会呢?他说工会有人去。我说我也想参加。他就恼火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思……”我静候他发完火,就一声不吭地退出来。
第二天我请了半天年休。追悼会是上午10点在市殡仪馆菊花厅举行,而不是在城西北的乡下老家,那儿离城40多公里,比较麻烦。我估足余量,提前一小时出门。从我家到城西古荡才一刻钟路程。我搞不懂太明城哪来这么多人,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人,把整座城市塞得满满当当的;还有各种车辆,多到造反,动不动就追尾啥的;还有不少断头路和工地,没有一条道路是完整的,到处开膛剖肚,从没停歇过;连续下了十多天雨,路况更差。我料到会堵,但料想不到堵成这样,进退两难;时间像打了鸡血般直溜,我心急如焚,后悔没有乘公交前往。
17年前,吴局退休时,是我和司机老陈送他回老家的。最初几年,每个中秋节我们全家都去乡下探望他,我陪他醉一回。他喝了酒,就爱唠叨几句不淡不咸的风凉话。他说人间换了性别,过去阳性,现在阴性。他说最简单、最基本的自然现象可以有无限多的解释。他说……他说过很多让人思量的风凉话。最近七八年,唉,怎么说呢,我没有去……可我从未忘记过他,只是……谁能想世界末日没有来,他倒先走了。
早在6月间,他眉心上那颗洁白如雪的肉瘤发作了,跟吹气球似地瞬间壮大,就去医院做了切除手术。虽说已质变成恶性肿瘤,但手术很成功,身体也恢复得不错。他住在市一医院时,我在晚间去看过他一次。他很乐观,开玩笑说他这下丑了,脑门上留个大疤,没法见人了。他还说:“你忙你的,不用来看我。”我本该多去看他几次的,但当时忙得焦头烂额,局里24时轮流值班,人都被逼疯了。
大家应该还记得,当时有则俏皮的“寻人启事”在太明城民间流传火爆,与阴霏的天气形成强烈反差。启事是这样写的:姓名:太阳公公。性别:男。年龄:45.7亿岁。有一张阳光般笑脸,自5月4日在太明城走失,至今未归。谁见着了请告诉他,太明城人们很想念他。这雨再下下去,我们衣服都没得穿了。他老人家再不回来,太明城要改外国名字了,叫做:伊芙•赛布干•内酷•莫德川。落款日期是6月13日。而且随着阴雨天气日久持续,落款日期一天天延后。
气象局不得不专门设立热线电话,而且从一条线增加到三条线;我这个做了30余年气象预报员兼资料管理员,也硬被抽去当接线员。电话机虽说没有被打到燃烧,但烫到电话里杂音响得刺痛耳膜;十天半个月后,我右耳出血,半聋不聋的,至今留下后遗症。市民打来电话投诉,劈头就质问,为什么老不见太阳?好像他见不到太阳都是我们害的,是气象预报造成的。我就和他们聊全球气候变暖、人口增长、环境污染、汽车尾气、雾霾、PM2.5……兴致所至,还会延伸到浩瀚的宇宙去,太阳黑子、黑洞、火星是否是另一颗毁灭的地球……等等,聊着聊着,对方气就消了。大家心知肚明,太阳还天天在,没有擅自逃走;地球也照旧围着太阳转,从不迟到早退。至于太明城的日照问题,谁又能撬动地球,让它离太阳更近些?或者用绳索捆住太阳,将它拉近些呢?
最搞笑的是徐局,有次他在走廊上听到我跟电话里的人大谈火星,就把我叫去办公室,莫名其妙地一顿训,说我妖言惑众,不许再提火星。
男同志倒能应付,但女同志就难了。她们才不理睬你的胡扯,往往揪住现实生活的鸡毛蒜皮不放,衣服晒不干呀,墙壁长白毛呀,感冒频发呀,长此以往,骨质疏松呀,瘟疫流行呀,等等,非要给她们的一个准信:啥时候能出太阳?你说我能有啥办法呢?照气象预报,一周内阴雨绵绵,出太阳是想都别想;而一周后谁说得准呀,那是预报,我又不是老天爷,能说了算。我知道女同志心急来着,可就这么点事,翻来覆去,拎来拎去拎不清,拎得我头痛欲裂。我一个凡夫俗子,太阳的事也着力不上呀。
据说,市长热线电话早已沦陷。
令人崩溃的状况持续到年底,直到世界末日的传言开始猖獗,热线才有所回落。末日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市民宁可信其有,才懒得再打热线电话,反正总是死,反正大家都得死,也就不在乎有没有太阳了,倒让我们松了口气。传言说,按照玛雅历法,地球由始到终,分为五个太阳纪,分别代表五次浩劫;其中四个浩劫已经过去,当第五个太阳纪来临,太阳会消失,大地剧烈摇晃,灾难四起,地球会彻底毁灭。这个时限,换算成西历,便是2012年12月22日。也就是说,21日黑夜降临以后,22日黎明永远不会到来。
然而,22日黎明照常来临,虽然又是个大雨天。
市民这才幡然醒悟,既然还得活下去,那太阳就必不可少。
于是,呼唤太阳的呐喊声卷土重来,比此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22日凌晨,吴局在老家溘然长逝。
这天是2012年12月24日,我一个半小时后赶到殡仪馆,吴局已化为一捧骨灰。
一天
2018年1月1日,这一天必将载入太明城史册。
连日来大雨肆虐,仿佛下的不是雨,而是油漆,将天地间刷成一墨色;唯有相见恨远的盏盏路灯,高举一团比排球大不了多少的朦胧微光,依稀领引激动万分的全城市民,纷纷赶去城市中心的日塔广场,即过去的南山公园。南山四周全拆迁了,如今已是市中心,黄金地段,寸土寸金。最近二十年来,太明城变高变大了,高楼林立,城市面积也扩大了十余倍,城市中心早已迁移到南山一带,山南那条小河经整治后,更名为钱河;从此,太明城进入钱河时代。早上五点多,整座太明城已是万人空巷,广场上数十万市民守在凄风苦雨中,翘首以盼,等待太明城人自己创造的太阳,横空出世,开启光明新时代。
六点整,滂沱大雨,日塔启动仪式如期举行。
启动仪式由气象局徐怀日局长主持。这位多年来被全市人民诟病的老局长,今天终于扬眉吐气了。他走向主持台时,按捺不住内心喜悦的狂涛,左脚竟然会被右脚别了一下,差点跌倒;而给他撑伞的女秘书,先是小跑才能跟上他的脚步,后来他停顿时,她又傻不楞登地冲到他前头,出足了洋相,台下溅起一片笑声。老局长讲话时,她目光来回横扫台下,大概在搜索家人和亲戚朋友,但台下密密麻麻的雨伞就像接天的莲叶,雨幕又厚,压根儿看不到人脸。
随后是刘晴常务副市长讲话。
她在讲话中回顾了建造日塔的始末。
2013年1月,市里召开两会,就有半数以上的代表提交了一份人定胜天的议案:既然太阳不待见我们,那么我们就自己造个太阳。对此,市里非常重视,决定顺应民意,启动建塔工程的申请立项、可行性论证、方案设计和资金筹措等实质性工作。4月项目建议编写完成并报送省计委。5月省计委批准立项。10月向省计委提交建造日塔的可行性报告,并获批准。12月决定选用江南建筑设计院的日塔方案。2014年1月1日,在南山顶上举行工程奠基仪式。
这是我退休前一年的事情。
气象局自然被赶下山,太明城仅存的两幢民国建筑夷为平地。这样也好。说实话,每天爬山上下班,我都怕了,常年下雨,雨水沿山径滚下来,如同小瀑布,就是穿半筒雨鞋,水也照样灌进鞋里,鞋袜和裤管都湿了,有时候脚底一滑,一个不小心就倒地,更是浑身精湿。夏天还能忍,到单位换上备用的衣裳即可;冬天就麻烦了,里里外外都得换,换一回感冒一回。
最要命的是,老房子阴森潮湿,外墙青苔,里墙白毛,到处漏雨,墙体都酥了;N多年前,就列为危房,却迟迟不见维修,成天提心吊胆的。那些年同样雨水太过充沛,山体吸饱了水,山上的百虫无处躺藏,就无孔不入地爬进房子里来避难;有几次我取下挂在墙上的毛巾,夹层里竟趴着一条大蜈蚣,每次不得不细心检查后才敢用。最可怕的一次,是资料室天花板掉了一块,带下来一团粗绳,活的,吓得我魂飞魄散,整个气象局上演了一场大战乌梢蛇的闹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