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情】大地上的冬天(散文)
一场雪落下来后,没有及时融化。村子一下子干净了,草木披了一层雪,有些鸟到南方过冬,喜鹊哪也不走,还有灰麻雀,也留在村子里。雪来时,站在那棵杨树上唱一会歌,练练嗓。村子需要这样的歌手,天然的,免费的。大地就是它们的舞台,不需道具,不必粉墨登场。生长在原野间的谷子、麦子、玉米、高粱,全是它的听众。人和这两种鸟混得最熟,一年四季不离不弃。即便再寒冷的天,你也能领略到对方悦耳的声音。啾啾,啾啾啾,啾啾,有时急促,有时缓慢,有时高亢,有时低徊。日子宽松,父亲将雪一锨一锨运到菜园,风就扑棱棱来了,卷起一缕雪,这儿敲打,那儿抽击,停顿不久,扬长而去。晃得厦子的木门,咯吱咯吱响,木窗呼呼叫。羊圈的玉米秸秆旋起尖尖的哨声,梨树上最后的一枚叶子也被带走,飘荡在摇摇晃晃的人间。
母亲端着簸箕,推开粮仓门,盛满一簸箕金灿灿的穗子回屋,一股寒气也进了房间。玉米穗子和母亲坐在炕上,互相交流,打量。哗啦啦的玉米粒,落在簸箕内,一粒、两粒、十粒,米粒的禅意,绵长深远,它不会想到和人类平起平坐,在一铺炕,一只碗里风雨同舟。玉米朴素,活得洒脱,走得坦然。此时,玉米进入回忆,想着曾经的高光时刻,一阵一阵风,一场一场雨,阳光一天一天的抚摸,星辰一夜一夜的陪伴,想着一个人与玉米朝夕与共,熟悉彼此身上的气味,脾气和柔弱的人性。想着米生的短暂,玉米叹息一声,又叹息一声。整个世界静谧,辽阔。
父亲推完雪,转身抬开厦子门,光线灰白,泥墙上排列有序的挂着,犁铧、镢头、八齿耙、锄板、镰刀、砍山斧、洋镐、铁锤、竹筐、斗笠、蓑衣等。农具们坐在光阴深处,一丝不苟地梳理过往。父亲的目光亮了一寸,又一寸。搬来木凳,找出砂纸,父亲摘下犁铧,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左右贯穿,轻轻擦拭。父亲和犁铧对视,什么也不说,又什么都说了,眼睛流露出世间最温暖的光,犁铧表面的尘埃被擦去,铁的锋芒呈现。
一件一件农具,经过父亲的手,干干净净地站在墙上。父亲看着,回味着,揣摩着,不由自主的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一个一个干瘪的、丰腴的、枯燥的、悲哀的、忧伤的、欣喜的日子,脚步轻盈地从四面八方聚拢来。在雪后的村子,在一间灰暗的厦子内,父亲与往事促膝长谈。父亲知道一把镢头豁口的原因,一柄锄头的来历,一只镰刀在哪里磕出一块;八齿耙在何处碰坏一个齿,犁铧哪年哪月哪日在铁匠铺带回来的,洋镐越磨越薄,有一年被李老五借去垦荒地,年底不还,父亲去将洋镐接回来过年。在父亲心底,铁具、筐筐篓篓、瓶瓶罐罐,只要进了我家的门,就随父亲姓张,每一件物什,同父亲息息相关,荣辱与共。
父亲在冬天才有时间,把村庄走一走,到处转转。他出了门,扛着一把铁锨,来到大街上,路面有一块石头,父亲弯下腰,搬走石头。他担心这块石头挡了马车、四轮车、摩托车、自行车的去路。如果有一条小土路被雨水冲垮,父亲铲来别处的泥土填补好。父亲是不允许路段有缺憾的,一棵不大不小,手腕粗的柳树歪歪扭扭硬挺着,父亲撬开最上层冻结的泥土,咬着牙,拼尽力气,把它扶正。
父亲在一座房子前驻足,这家人已经搬走了,房子空了,铁锁生锈,房顶的瓦,还铺着一层雪。屋檐下的几个燕子巢,支离破碎。石头墙上泊着一堆草药渣,菜园子荒草很高,枯黄凌乱。冬天了,仍有蜘蛛在木门上织网,父亲摇摇头,走了。
父亲扛着铁锹,遛遛跶跶拐到自己地里。大片地收割后,空旷敞亮,玉米秸秆堆积成一座一座小山,一两头牛埋着头,啃地垄上的草儿。雪开始消融,日头钻出云层,冷傲地悬在半空,几只喜鹊飞起又落下,啄食秋后遗留下来的玉米粒。父亲抽出一捆玉米秸秆坐在上面,掏出烟荷包,卷了纸喇叭,划着火柴,吧嗒一口,吐出幽幽的蓝雾。父亲凝视着大地,远山,内心波澜不惊,和许许多多个冬天一样,父亲成竹在胸,土地在,希望在,村庄在,故乡就在,烟火也生生不息。西风在,春暖花开的节气还会远吗?父亲嗅一口,玉米秸秆的清香,仿佛看到一株一株翠绿色的玉米,在向他招手。父亲从地这头,走到地那头,有土地,父亲无比踏实。
在冬天,父亲就将春天要做的事,安排妥当。西大地种什么品种的玉米,北坡地去年栽红薯,来年改种大豆。南关岭栽一茬土豆,土豆起了,种一茬秋白菜,青萝卜。圈里养两头猪,一头出栏卖掉,一头杀年猪。父亲骑上自行车,来回十里地,到镇种子站,咨询农艺师,稻田病虫害的防治,果树怎样嫁接,父亲有忙不完的农事。父亲不想停下来,人像一部机器,一旦停止运转,就会锈蚀。
看似冬天很闲,父亲们却是运筹帷幄,常常的,父亲扛着铁锨,抑或腋窝夹着镰刀,四下走走,仰着头,挺着胸,踩着大地,步子稳重,坚定。一年之计在于春,实际上,父辈们在冬天,就把春夏秋冬做了周密计划。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不漏一个环节。
年少时的冬天,令人缅怀一辈子。烧一炉火,邻居们济济一堂,搓玉米,织毛衣买裤,听二爷讲聊斋志异,磕着瓜子,吃着熟花生。炉火旺旺的,烤红薯片,煎青鱼,烤面包。支一铁锅,煲一锅汤,酸菜五花肉,老豆腐,扑扑腾腾,热热乎乎。一家人围了一圈,站着,蹲着,伸筷子吃火锅,吃得汗津津的。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左右你一生。
现在,父亲母亲坚守在村庄。冬天一来,砍一批一批柴禾,堆成柴禾垛。买一车蜂窝煤,生炉子。父亲涛声依旧,扛着铁锨,在村子里走走,到地里看看。古稀之年的父母,舍不得把几亩地盘出去,在雪花飞舞的某一日,某一夜,点一盏灯,守着明亮的炉火,规划春天的事情。我插不上嘴,也不想插嘴。给老人一个自由的空间,也是对父亲母亲的尊重。
我回到村庄,除了借一场一场雪,卸下沉甸甸的乡愁,就是陪父亲上山捡柴禾,下地扛玉米秸秆;劈柴,搂松毛针引火,偶尔还会堵住一只迷路扎进洞里的野鸡。村庄的冬天再冷,也冻不住孩子们,鸟儿们,鸡鸭鹅狗们,牛马羊们。一回村子,沉寂的日子就活跃起来了,叔伯大爷,三姑二娘们,拉开一道道门,手里织着毛衣裤,捏着烟袋,凑在村口的小卖部谈笑风生,对明朝,对春天充满无限展望。我还是喜欢村庄的冬天,有烟火气息,有生活内涵。
只是我已经回不去了,很多很多离开村庄的人,都回不去了。人生哪有返程票?
作品结构脉络清晰,感情真挚细腻。
佳作欣赏学习,为作者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