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情】月亮悄悄升起来(散文)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回家,父亲说把最后一垄地铲完就走。今晚的月色很好,月亮很大很圆。月光再亮,也不及白天,我已经分不清哪棵是草,哪棵是玉米苗。草和玉米苗长得差不多高,又是一样的颜色,月晕里,我的视线一片模糊。我坐在地上,汗湿过的衣衫,被风吹干后,凉嗖嗖地贴着身子。我嘟噜一句,回家吧,天狗吃月亮了,明天干不行啊?父亲没理我,只有锄板穿梭在玉米棵间的“沙沙沙”声。肚子早就唱空城计了,中午,母亲的手擀面,吃了三大海碗,铲一下午地,能不饿?我索性,扛着锄头,往堤坝走。父亲扭头说,就剩一截了,你铲过来,我接上你。我伸了伸腰,酸痛酸痛的,噘着大嘴,一边铲,一边没好气地嘀咕,等我好好读书,考出去,再也不侍弄土地,累死人!父亲听到了,噗嗤笑了,有能耐就考大学,像你三叔家的圣子,成天坐办公室,品着茶,看着报纸,还拿高工资。我哼了一声,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总算和父亲对上头,也不知道铲掉几棵玉米苗,黑天下晚的不得眼,父亲干活就这样,不干完不回去。站在堤坝,深呼吸一下,月色下的原野,弥漫着玉米棵的清香,以及野花的芬芳。扑面而来的夜风,柔软细腻,像丝绸划过人的肌肤。大片玉米地前,就泊着一条河,浑身散发着汗臭。我想洗个澡,被父亲呵斥住了,刚出过汗,扎进河水里容易着凉。一个女孩子该懂得爱惜自己,父亲的话虽然粗糙,但有道理。
铲地,不是第一次了,对于村庄里的男女,八九岁就学会铲地不足为奇。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北方的夏季特别炎热,大日头悬在天上炙烤一切时,脚丫子挨着地表,快烫熟了。玉米苗经不起折腾,父辈们基本选择下午三点下田,一来地面温度随着夜晚的来临降温,玉米苗承受得住锄板的碰撞。二来月亮底做活凉爽,畅快,也出活。母亲通常早早弄好饭菜,灌一壶井水,蒸一锅白面黄面掺杂的馒头,几枚咸鸭蛋,装在布包里,带到地里歇息时吃。月光皎洁,水银般铺在大地,梯田上。天落了一层薄薄的露,滴在瓦上,树枝上,玉米苗上,也落在锄把上,头发上,湿漉漉的,天地褪去白日的热气,清洌洌的像一泓泉水。在皎白月光的衬托下,村庄呈现出异乎寻常的平静,淡泊之美。习惯在月亮底锄地的父亲,闻着玉米和草的味儿,准确无误地除去杂草,玉米苗安然无恙。我呢?就惨了,经常眼巴巴铲掉玉米苗,父亲看到训我一顿,我狡辩,我的锄板是旧的,还豁牙子。父亲把他用的锄板递给我,继续怼我,铲地必须掌握技巧,两只手攥紧锄把,左手向前一推一送,右胳膊及时撵上,配合默契,眼睛瞄准玉米苗,不要东张西望,精神溜号,铲地和写作业一样,来不得糊弄,一定得认真细致。父亲的教诲我也许听进去了,或者应了那句话:手精不如常摆弄。握锄头的时间久了,抓住推送拉拽的要领,玉米苗也很少被铲掉脑壳。
渐渐地喜欢上在月亮下铲地,收获庄稼,看稻子。月亮是个传说,月圆的夜里,村子也有故事,露天电影、社戏,民间艺术队在哪家搭个台子演出。父亲爱凑热闹,母亲也是。在悄悄升起的月亮下,三两对青年男女,牵着手,远远站在戏台子,影幕后面,一树的蝉鸣,这会子也不聒噪,竖着耳朵,偷听年轻人的隐私话。在如此恬静美丽的晚上,我曾暗恋过放电影的小赵,他姓赵,具体叫什么名字我不清楚,大家喊他小赵,我也喊。我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孩子,从何处获悉爱情这两字眼?电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村里大哥哥大姐姐传递出来的信息,肢体行为。他们在月亮底,以锄地的名义,抱在一起亲嘴,对我毫无隐瞒,似乎我是空气。杵在黑压压的看电影人堆后,卿卿我我,打情骂俏,我不受熏陶才怪。拿父亲的话说,好的我学不会,学坏很快。我一个小丫头坏到哪里?无非是蹭邻居二姐的热度,屁颠屁颠给她报信,在月亮升上树梢的晚上,我将小卖店的大武写的纸条,塞给二姐,大武看上二姐,二姐没看上他。我乐此不疲的是,大武每次赏我一把水果糖,嚼着水果糖看一场一场电影,那种幸福感绕梁三日。
月亮底,左邻右舍,大人小孩端着碗,聚在我家门口的柳树下,你瞅瞅我碗里是什么?我扒拉扒拉你碗里装得是什么?你一筷子,我一羹匙。东屋二娘做的是麻辣豆腐米饭,西院三嫂包的葫芦猪肉馅饺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街坊四邻,在吃上很豁达。月亮不说话,它在村庄高处,和蔼地欣赏着人间、村子、老房子、老狗、牛马羊,还有一个一个走近又远去的人。那时候,每家的门不上锁,开着的。人的心也不设防,自由出入。猫狗各家地串门,那时候的月光也不吝啬,照在大地旮旯胡同,一块碎瓦,一只死去的乌鸦,照在草木动物的心里。所到之处,皆有月光普照。
多年之后,我暗恋的小赵,成了老赵。偶然的机会,我们在一次作协座谈会重逢。老赵居然花白了头发,再也没有当年的风采。我几回想说,赵兄,还记得四十年前,银白的月光吗?记得一个小女孩的目光在人群中,追逐着你,追逐着那个叫小赵的人?月光依旧,物是人非!我欲言又止,说了有什么用?有些人和事,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放在心底。在某一个月亮悄悄升起的夜里,翻开存档,想一想,咀嚼一下,足矣。何况老赵是这座城市的作协主席,我是自由撰稿人,做不到井水不犯河水,我们有时要在一起开会,交流。就把那一束束美好的月光,留在我的小说中,照一照还在为情所困的人吧。
我不得不说,城市的月亮,距离我太遥远,我抻着脖子,踮起脚尖,怎么努力也够不到贴在高楼大厦间的月亮。尽管它和乡下的月亮如出一辙,该升起升起,该落下落下,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少年时的感觉。由此可见,美好的青春年华,既然逝去,就是永远离开。
今夜,小城的月亮悄悄升起来,我在窗前,就着苍白的月光,梳理梳理我受伤的灵魂,敲下这一篇瘦弱的文字,对自己说,改日回村庄,守着最初的明月,将半生经历的沧桑打包,交给昨天,胸怀宽广的走向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