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情】立春(散文)
立春,大地开始复苏。母亲一早系着围裙,去河套看看。阳光明媚,昨晚电视里的天气预报说,今天晴,零上四度。母亲拆了枕套,褥子,窗帘。在立春这日到河里洗一洗,唐代杜甫有:“春日春盘细生菜,忽忆两京梅发时。”我倒更喜欢北宋苏轼的“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萎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桃花,三两枝,不用多。在竹林丛中,伸出那么几朵,惊艳,纯粹,吸睛。江水什么时候暖?野鸭先知。未必,风比野鸭知道的要早,风不来,吹面不寒杨柳风,野鸭何以明了春来了?生活在江河湖海边的男人女人,哪个不是深爱这一方水域?
野鸭,天鹅,鸬鹚,草木繁花,大地上凡是有生命的,都清楚春天什么时候,精确到哪天哪日哪个时辰。柳树枝头柔软,浮绿,芽苞突出。苦菜也在立春这一天,翻一个身,打个哈欠准备吐绿。村庄上空,大红灯笼高高挂,年还没走。村口站着七八个出去打工的人,他们拉着行李箱,等从镇上来得客车,女人目送几个上车,挥挥手,一别一年。不是一别两宽,选择立春背井离乡,寓意深长。立春,一年之计在于春,希望和财运随着立春的造访,默默降临。尽管有许多不舍,冰箱里年猪没吃完,柜子上的烟花爆竹没放了,热炕头还没睡好,一家人在一起还没处够;邻居们谈天说地正热火朝天,热恋中的情话还没聊透彻,才牵手的对象不肯松开。不走不行,立春了。野鸭,麻雀,一棵树,一株草,一片云,一滴水,尚且懂得,立春是一切好运的开端。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事物拒绝春天。黑夜再漫长,也将迎来绚烂的曙光。潭水深千尺,不及春天的真情。母亲蹲在石板,洗衣服。河波澜不惊,一如既往朝低处奔流。水有些凉,旁边的桑葚树停着两只喜鹊,它们在交流什么,母亲不清楚,有一点母亲可以确定,一只雌喜鹊,一只雄喜鹊。立春对于鸟界而言,也是盛大节日。雄喜鹊在向雌喜鹊告白,母亲洗一会儿,看看,枝上的喜鹊,沉思良久,母亲把心事交付于一河的水波中。
这个时候啊!这个时候。剩子赶着一群羊,从大街上走过。羊步伐匆匆,扑向山坡。一条狗杵在家门口,往院里张望。院里的一棵枣树下,拴着另一条狗。风一家一家拜访,摸摸窗户,碰碰春联,伫立在阳光底,读一读对联。横批,上联下联,全是喜庆的话语。犁铧被请下土墙,坐在堂屋,在一张砂纸的擦拭中,舒服地哼唧着,它站着坐着躺着,都少不了铁的底气和硬度。沿着一块犁铧的方寸,腰围。面前仿佛活着一座铁铺,铁匠师傅,塔一样结实,炉火旺旺,生铁抻进去,火花喷溅,像夜空在下一场流星雨。
镢头也不甘落后,走下高地,被一顿搓洗,修整。精神抖擞,横竖是一个威武霸气的士兵。对着村庄一爿一爿大田,跃跃欲试,擦拳磨掌。镢头和犁铧各司其职,主人基本上差不多,他们的农民身份,不卑微,相反,在物欲横流的当下,却是一股清流。
一个院落,镰刀是一道风景线,春夏秋冬一直在坚守,砍柴,砍玉米高粱,砍白菜大豆,也割草。人们喜欢到田间地头转一转,腋窝夹把镰刀,遇荆棘砍掉开一条路,撞见毒蛇,断它七寸。有人说,蛇有灵性,也是一条命,不该杀它。毒蛇,你不杀它,它咬你,喷一点唾液,人的命就岌岌可危。毒蛇,该不该杀?就我来说,我主张蛇不咬我,我不伤它。人比蛇复杂,人笑里藏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蛇,毒蛇,无毒的蛇,它攻击你,在明处。人,蛇。在立春这一天,是复活的,朝气蓬勃的,积极向上的。
立春这一天,上午,母亲洗了一杆衣衫,被单,床罩。院子内,彩旗飘飘。母亲,割一把头茬韭菜,塑料扣得棚,韭菜长得葱茏。在鸡窝里掏出几枚土鸡蛋,热乎着呢。和荞面,烙春饼。大铁锅烙,烧玉米芯。火不能过急,慢吞吞那种。韭菜鸡蛋下锅炒好,发酵好的荞面摊薄,锅放一点大豆油。翻摊背面,翻正面。一分钟,一张春饼。手感柔,软,嫩。不多时,几十张春饼白亮亮,油汪汪,摞在一只瓷盘里。中午,吃饭前,父亲吩咐,洗了手,再上桌。父亲把三张春饼,夹上韭菜鸡蛋馅,码在三只专门供奉灶王爷和上天的碗内,摆在厨房祭祀灶王爷的板子上,叩拜一番,撒一杯清酒。一家人才稳稳当当围坐炕头,吃春饼,为立春量身定做的春饼。
立春这一天,北方地区有躲春的习俗,说是在正午十一点五十九分,有什么灾星出现。人躲在家里,遮上窗幔,就躲过灾星。我不迷信这些东西,很多人躲春我也不反对。人各有志,何必强求。我结婚头一年,婆婆帮我躲春,那阵儿我身怀六甲,老人也是为我好,为孩子好,躲就躲了,后来,我搬到城市居住,婆婆也过世了,关于躲春一说,就是纸上事儿。有些地方,鞭春牛,演社戏,迎接立春。
立春有做春卷的吃食,《岁时广记》里:“京师富贵人家造面蚕,名曰‘探官蚕’。又因立春日做此,故又称‘探春蚕’。”
明朝《酌中志》中:“立春之时,无贵贱嚼萝卜,名曰‘咬春’。我倾心于立春这一天,女人们,老女人,年轻的女人,黄花大闺女们,嫂子,新媳妇,小姑,二姐们,一个一个的满面春风,在潺潺的河水边,捶打衣服,洗衣服的热闹场景。村庄的老辈人说,这是开河,立春开河。是女人的盛事,也是一座村庄的节日。女人,在立春这一天,放下昔日的恩怨,洗去一路尘埃,烦恼,劫数。以崭新的面貌,走进又一个春天。我呢?待字闺房时,这一天也来河边洗衣服,我认真聆听女人们的对话,听流水哗啦啦流淌,构思着未来。那时候,我就想,我不和母亲这代人一样,一辈子住在村庄,我有诗歌和远方。我在立春这一天,许下心愿,总有一夕,我枕着城市,或者遥远的海岸,那里的月亮,入眠。后来,我真的实现梦想,在高楼的第八层,一个鸟笼里,我对立春的到来,表示麻木。我甚至觉得立春是再平常不过的日子,没什么紧张,兴奋。我渐渐清晰,村庄离我,愈来愈远,那些普遍生长在民间的风土人情,也只有村庄的土壤,能接纳,收留它。在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城市森林,所有的风俗,即便上演,也是不折不扣的赝品,真正原滋原味的东西,永远在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