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煦】游过清渠(散文)
一
如果你问我,回到童年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告诉你,下河游泳去。我对于水的亲近,就像我几十年后对于爱情,那种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总愿意把自己陷进去。好也罢,不好也罢,反正就是愿意。像水的魔力养活我几十年的记忆,我心里的此起彼伏全在那里。微风荡漾的水面上,我还是那个光着屁股的小孩子,像一条鱼。
但要说下的是河,那就要惭愧了。这里是黄土高原的腹地,水比眼泪还珍贵。我们吃的井水,也要百十丈才能打上来。幸而有老天爷的怜悯,那水甘甜清冽,在我以后所尝过的所有被赞美的水之后,也没有哪一种可以和它媲美。我的豪情万丈的身体里,保持这份干净和纯洁,全仰仗这水的功劳。但我对于水的感激却不仅仅只是解渴,除了养活我的身体,还有切肤之美。因为没有哪一个地方能让我尽情地随心所欲。对于水的好奇,就像我突然吃了一块糖,那留在唇齿间的甜蜜,久久也不能散去。
记不清第一次是如何走进水里?村子中间有过一个小小的积水之地,不过让我对于水的回忆,倒生了一些厌恶。那是雨水混积而成,中间也夹杂着牛羊猪狗的粪便。到了天气晴朗,阳光照耀的时候,也有苍蝇在水面上盘旋。蜻蜓蝴蝶,很难看到,恶心的蛤蟆,不幸死掉的小猫小狗,倒是常有。在阵阵恶臭里,一直漂浮着几只死老鼠……很多年后,我看过闻一多先生的《死水》,对此深有感触。我是知道那泛起的泡沫是如何膨胀,最后又是如何的爆破。
这样的水是绝对不能下去的,除非是不想活了。我曾牵着我家的牛去饮水,当它知道我拉它去的目的,那条缰绳便从我的手中挣脱,手心被硬生生地磨掉了一层皮。从此,我不再怀疑那牛是畜生。当父亲的鞭子抽打它,它昂头嚎叫的那一声,一定比父亲嘴上骂的更难听。我相信牛的智慧并不像我那些小心思。它的忍辱负重,它的自知自明,在我狂妄了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并没有一头牛活得干净通透,活得物有所值。
水,就这样在我的童年扎根,以无限诱惑在我的梦里闪烁。那讨厌又可恨的是我没有见过真正的长河。当多年以后,我又知道了海的辽阔,“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我一直坚信,如果让我早一点看见大海,也就没有这千古遗憾了。至于“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一定也会歌以咏之,水到渠成。我坚信自己的感情不亚于曹孟德,只是我没有东临碣石的机会,没有在那个秋风萧瑟,洪波涌起的时候,放眼望去。
真是可惜,那梦里的阵阵恶臭一直都在那里,我想起它时,竟还有人蹲在那里洗衣服。这黄土高原上的妇女,我的任劳任怨的母亲。我怀疑那些留在我肌肤上的,被我带走了几十年,有过瓜果飘香,也有这可恶的池塘。我的母亲勤俭持家,她可怜的心思,老老小小,吃喝拉撒,大到填饱肚子,小到一滴水。在那个年月里,没有谁笑话谁,穿补丁的衣服,吃粗糙的食物,用这泛着泡沫的水洗衣服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有刚出生的孩子用过的尿布,也有70岁的正在老去的身体。我所熟悉的他们,从吃奶开始,在尝尽了这辛酸痛苦之后,又悄悄的结束。
二
长大了一些,知道村子外边的事了,一个人竟敢走很远的路。我发现从来没有见过的事物,一条水渠、一道深沟、一个爬不上去的大石头、一棵奇形怪状的树。我的眼睛所能看见的地方,充满着谜一样的幻想。每一次好奇,每一个发现的秘密,都让我欣喜若狂。那里有一条横贯东西的水渠,在我看来,简直就是天堂。有我没有见过的野草在那里生长,有我没有见过的花儿在那里开放。我以前所尝过的能吃的植物,那里都有。蕨根、覆盆子、酸枣、蒲公英。还有浑身通红的蚂蚁,圆圆的屁股里,我是尝过的,放在嘴里咬一下,一股酸水……假如说现代的饮料让现代的孩子着迷,那通红的蚂蚁就是我的秘密。
这就好像是电影才刚刚开始,音乐才刚刚响起,接下来有更天大的秘密等着我去打开。有朝一日,当我从那泛着黄土高原特有的泥浆一样的泥水中探出了头,我泥鳅一样的身体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欢天喜地?什么是快乐不如一条鱼?那种酣畅,那种淋漓,那种快活,自由展开的身体,随心所欲。看过动物世界的人,看过一条鳄鱼如何在水里翻滚。几十年后我定格的记忆,只是没有鳄鱼那样阴险,那样丑陋。在我所讨厌的一切动物之中,它首屈一指。
但当时的我,却尝到了这人世的蜜。如果用幸福来形容,我觉得还不能够,那初次体会到的快感远远要大于幸福。我从岸上一个猛子扎进去,然后顺着水流一直飘走。初世的胆大妄为让我忘记了一切,我相信那小小的水也有它魔幻的一部分,我庆幸水和我最亲。不过现在想来,那几次危险真是老天保佑。和我一起喝过泥浆的我的兄弟,那时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就是这条水渠,有一天把他唯一的儿子带走了。我相信我们的笑声一定惹怒了一些东西,损坏过的庄稼,践踏过的野花。那渠岸上被我们打死的,瞪着眼睛的黄鼠狼,吐着信子的蛇。在我除过四害以后,我相信它们都是同类。但报应却留在了以后,他的儿子死了,我的兄弟疯了。他守着那条水渠,在无数的日日夜夜里,不许任何人靠近。
那条抽打过老牛的皮鞭,也抽打过我的身体。我的父亲,我觉得他就像是我现在的兄弟,而当年的他一定是发疯了。可以和牛较劲的脾气,发泄在我身上,强壮有力的手总是跟我过不去。我也曾经怀疑过我的母亲对我的爱是不是真的,我感觉到那条水渠比我的每一个亲人都亲。我什么时候去,它什么时候都在那里,有我想要的一切幸福。而不像我的母亲,我明明皮开肉绽了,我明明饥肠辘辘了,傻瓜都知道,我需要关心的时候,她却无动于衷,甚至火上浇油。而且,她自有她的一套,掐啊、拧啊,拿锥子戳我、拿针扎我。要不就披头散发坐在门槛上,指着我骂一个下午。
让我觉得丢人,骂完我不说,我那帮兄弟也都成了该死的。她会去找三婶、四婶、五婶、六婶,会把我们的事抖个底朝天。谁起的头?谁勾引的谁?谁第一个下水?谁又差一点淹死了……还有很多事,谁一天到晚偷东西?谁又把偷来的东西藏在哪里?这下全完了。三婶的茄子,四婶的黄瓜,五婶的鸡蛋,还有六婶偷偷摸摸地干什么干什么啦?天大的秘密啊!都是这帮小畜生引起的。三伯四伯五伯六伯,和我的父亲一起青筋暴露。鸡飞狗跳的时代从此开始,包括青一块紫一块,也包括一瘸一拐。过几天,谁要是还能蹦蹦跳跳,那一定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但黄泥浆还在,跟我们一起回来的还有欢乐和愉快。偷着上炕,偷着滚进新洗的被窝。如果还要撒谎,证据就是那一炕的黄土。我相信黄河的黄,那些年都在我家炕上。被我带回来多少黄土,这才有了黄河养育下的平原和祖国。然而锅里会有馍,案板上还有半碗咸菜。牛出去干活了,猪在圈里睡觉,鸡吃得很饱,一个一个干瞪眼,黑的跟白的正在打架。除了它们无所事事,我吃饱以后也是无所事事。水渠明天还会偷着去光顾,在挨了打之后,我觉得那种欲望,已经长在我的骨头里了。
三
有一次,我接受过一个光荣的任务。我的父亲把一串钥匙交到我手里,千叮咛万嘱咐。别去玩水,别到野地里去,别让二狗勾引你。那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要是皮痒痒,就在树上蹭一蹭。千万要听话……我说的话你记下了没有?那是我第一次做保证,也是我第一次觉得跟二狗玩,一点意思也没有。甚至那条水渠,我也觉得它脏兮兮的。我的父亲向我承诺,等他回来的时候,如果我把钥匙完整无缺的交到他手里,那瓶藏在柜子里的白糖,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那可是白糖啊!它不是盐不是醋,不是酸不拉几的蚂蚁的屁股。那可是父亲孝敬奶奶的,平时谁也不准碰,想都别想。记得刚发现它的时候,哈喇子流了一整天,最后才允许我把手指头伸进去,然后拿出来舔一舔。嗯嗯,嗯,我的头点得像个拨浪鼓,像我家的鸡站在粪堆上吃虫。
那一个上午,我哪儿也没去,就在我家门口的土堆上做游戏。我掏个窝窝说这个给我住,我再掏个窝窝,说这个将来给二狗娶媳妇。我抓一只蜗牛,让它站在我家门口,挖一只屎壳郎去给二狗家站岗。我折了许多木棍,说是要盖许多的房子,拔了一大堆青草,说是要养很多的牛和羊。我玩的不亦乐乎,不知道已经到了什么时候。我玩的天昏地暗,突然觉得没有二狗真没意思。可能是我太想他了,这小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手舞足蹈给我带来了一个欢天喜地的好消息。那条水渠又开始波浪滚滚了。就在刚才,他已经从岸上跳了下去,把溅起的泥浆打在二丫的花衣裳上。你想,你再想想,二丫又能把他怎么样?快走吧,你要是再不去,二丫就回家了。
我这辈子最刻骨铭心的一次挨打,二狗就是罪魁祸首。我想过报仇,后来才知道他们把胖子叫相扑。但我却给他起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猪大圣。下面的事,我不说你们也猜的到,海娃寻找鸡毛信的时候,我相信他心惊肉跳也没有我的频率高。那天艳阳高照,那天空气迷人,那天风和日丽,那天黄泥浆一样的浑水环绕着我们的村子向东流去。
那带给我快乐的水渠,却没有安慰我心惊肉跳的心。不出所料,虽然没有凌迟处死,但也是皮开肉绽,生不如死。耳光子也不知道打了多少下?在暴跳如雷的怒吼里,我是死去活来,尿了一裤子。我平生所有的惨叫,也就是从那一次开始。当以后同样的经历来临,我就要贼眉鼠眼地先看一看,哪里可以隐藏我的身体。我知道最最安全的地方只有一个,只要她愿意,那温暖的怀抱就是我的藏匿之地。我在母亲怀里哭的昏天暗地,因为我发现抱我的人,也一样哭的惊天地泣鬼神。在我恨她披头散发的时候,而这一次一点也没有,在我讨厌她指桑骂槐的时候,而这一次也完全没有。她像一只发疯的母兽,让我第一次知道了,我青筋暴露的父亲也有他垂头丧气的时候。
菩萨保佑,一切都停止了。我也很争气,差点哭的咽了气。在我父亲心疼地砸开了那把锁,又心疼地取出白糖,捧在我的面前晃了晃。我分明地看见他眼睛躲躲藏藏,有难言的悔恨和心酸。当我养儿育女之后,我是有过的,愤怒,暴躁,难过,不舍,真的是咬牙切齿又惜惜相惜。一个做父亲的博爱与仁慈,一个做父亲的无奈与悲哀,恨不能自己啊!他的懊悔全在于此。幸好那时候的恨铁不成钢还没有,所以那瓶白糖,他允许我吃个够。第一次尽我所能地把一只手伸进去,在我狠狠地抓了一把之后,然后再把另一只手也伸进去……
甜蜜的事永远也不会过瘾,但那一次是一直甜到了我的心里。尽管我浑身上下印了许多手印,那手印发红发姿,那皮肤滚烫,有灼热的感觉跳跃在我的神经上。但甜却从我的嘴巴开始,一直流进我的五脏六腑。我舔了舔舌头,让蜜也是的滋味渗下去。一直渗透我的骨头,一直渗到很多年以后,当我把它再次说出来的时候,有一个人脸红,有一个人在默默地听。听完了又夸我,说我记性真好,什么事都记得。我觉得那是在表扬,又觉得那不是。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心里酸酸的,甜甜的。那酸甜的滋味又开始惊涛骇浪。
四
好像又大了一些,好像再也不用担心恐吓与威胁。胆子大了,给瞪再大的眼睛也不会害怕。身体壮了,举再粗的棍子也敢迎上去。至于小小的村子已经装不下我大大的心脏,回头看看那毛渠,那黄泥浆还不如自己的一泡尿有气势。别了,那些趴在毛渠上的,不屑一顾的小小儿郎们。像当年小老子我一样,现在我已经瞧不上它了。
东北方向,大约需要他们喝上两盅茶,抽上两袋烟的功夫。那里有一溜土窑洞,住着大约四五户家人。我们称之为村子,他们称之为外来户。这些不是我们关心的问题,没有人去想这些。让我们欣喜若狂的是,就在这个不起眼的地方,竟然有两个很大的水塘。啊!那个碧波荡漾,清风飞扬。啊!那个水面阳光,闪闪发光。这次我怀疑是我勾引的他们。尽管有人到现在还不承认我的领导作用,但我仍然以为那不过也是小小儿郎们的口气。我也就嗤之以鼻,留给他们一次表现的机会吧。
这里不再是黄色的泥浆,也没有冲下来的枯树枝和死老鼠。我相信以后我所看到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一定描写的就是这里。周围有柳树,柳枝依依。岸上有花儿,清香扑鼻。水面有蜻蜓,轻轻点水。水下有鱼儿,阵阵涟漪。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美景,在我吃了黄土高原上的尘土,喝了黄土高原上的泥浆。我吃过的窝头,就过的咸菜,我穿过的破衣烂赏,我把被他们养大的身体,豪情万丈地从岸上跳了下去。那激起的浪花,那打开的身体,那侵入肌肤的,那凉透骨髓的惬意。可惜那时候我没有见过真正的游泳馆,比如奥运会、比如水立方。但在我看过之后,也觉得那里的尽情也不过如此。想当年,蓝天白云下,几十个光溜溜的孩子,光着屁股……奥运会的游泳馆里能有这么壮观吗?
我们在水里嬉戏打闹。我们在水里欢呼雀跃。我们把头埋在水里,这叫潜泳。我们把头昂起来,这叫仰泳。我们像狗一样扑腾,这叫狗刨。我想笑了,这牛吹的有点不好意思。其实那只是一个大一点的池塘,脚底下稀泥糊糊,踩下去,泛起来的还是黄泥浆。什么游泳,也不过是吹牛罢了。狗刨倒是,只是半天也游不出一两米。至于潜泳,说出来真丢人。一个跟头下去,水面上飘起了屎花花。吃过的西瓜籽,喝下的玉米粥,没有消化的豆子。我有过、二狗有过、三娃子也有过。我知道的还有,算了,不点名了。给大家留点面子,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拖家带口的,别给孩子们丢脸。别让他们知道,他们的老子:想当年——过五关,斩六将,喝米汤,尿一炕。
五
说到尿炕,凡是夜里找不到厕所的请举手。三娃子肯定会低下头去。这小子不爱在自己的家里睡,总喜欢睡在别人家炕上。我是吃过亏的,深更半夜,好大的水啊。如果不是二狗胖,我估计大河奔流,冲走的不光是我们俩个,还有我家的房,我家的梁,茅草的屋顶也会冲个精光。
是谁在半夜被揪了耳朵死不认账?是谁又把湿衣裳穿在了身上?是谁在那发臭的水池前彷徨?又是谁站在那碧波荡漾的池塘前眺望?
是谁走过那条水渠,又走向了远方?是谁翻过那道土梁,又翻过了另一道土梁?是谁惦记那柜子里的白糖,得了甜却挨了耳光?是谁从门槛下钻进,挂破了衣裳?是谁偷鸡摸狗让瞎眼婆婆骂了一个早上?是谁谎话连篇,偷吃忘了擦嘴?是谁哭的时候像驴叫?是谁笑的时候,后来才知道那叫狗窦大开?是谁被追得满村子跑?是谁跟着起哄看热闹?哈哈大笑。
是谁呢?谁的弹弓?谁的弹球?谁的铁环?谁的链子枪?都是谁的?谁的手推车?谁的瓜皮帽?谁的大头窝窝?谁的破书包?是谁的就来认一认吧!我摸过的知了。我偷过的核桃。我爬过的土墙。我上过的房。我捣的蛋。我撒的谎。我闯的祸。我犯下的错。
啊!一个一个都是我的。我爱过的,我恨过的,我笑过的,我哭过的。我藏了多少年的,再也藏不住的秘密,我不想再藏了。
像几十年前,我的父亲总是把发霉的粮食翻出来晒一晒。今天我也如此,从我陈旧的记忆里一个一个抽出。那跳跃而来站在我的面前,是我如痴如醉的童年。那里有我有你,有你有我。那里还有我们的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