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我所路过的春天(散文)
一
初春的山林有着别样的清透感,比起被密叶深裹的时候,此时可以隐约看清山脉的温柔曲线。有白雪残留在山间,意外衬托出的是一股硬朗之气,风貌与风骨尽显无余。清晨,霜华满世,每一棵树的枝头都绽满厚厚的霜花。春天的序曲便是从这时候开始的。畅想是一曲舒缓而美妙的乐章,浪漫的情怀在心中酝酿着,这些白色的霜花,恰恰是一种召唤,那些枝头上的美好便会如约到来。
灰喜鹊与松鸦是最早出现的。它们总是忙忙碌碌的,好像没有目的一样。东一头,西一头,乱飞一气,我起初以为总是几只鸟在频繁地往返而已,其实,是它们数量众多,让人看得眼花了。山林之中有许多的山里红和刺玫果,经历了一冬寒冷的碾压,居然还凝结在枝头上没有掉落。这些鸟儿来回往返,无外乎是去鹐食这些东西,好像它们是菜市场里的常客,菜床里就那么些菜,挑来挑去,挑不出个所以然,最后还是挑走。
它们三三两两地从我的门前经过,没有什么稀奇的。习惯了,引不起一点点感觉了,除非飞过的是一只只凤凰。管护站在这里已经建立有些年了,曾经的红色铁皮瓦,已经被雨雪洗刷得泛白了,与白色的墙有一比。我不记得自己是哪一天来到管护站的,却记得那也是一个乍寒还暖的春天。
太阳露出了一小脸,在东山坳里,它就是一个跳跳球,滚啊滚的,那里的大树像是毛茸茸的毯子,让它借不到力,弹不起来。满世界厚厚的霜华,把那一抹亮色凝固成淡淡的红紫,空中有流霜飞过,轻飘飘如同雪粉,天地之间的同色,有这般点缀,却觉得动感十足了。
风清寒彻,能感觉有刺骨的寒气渗透进来。窗台上有热水壶在喧闹着,玻璃窗凝结的霜花在争奇斗艳地绽放着。这个残留的寒冷,在这个春天将至的时刻,却能给人更多的思维与想象。
一块大玻璃是足够大的,足够泼洒下应有的才华。难得啊,这霜花竟然有油画般的资质,变形的叶片与花朵,好像是梵高笔下的向日葵,那般大胆地追求线条,那般不拘一格。向日葵在我的面前扭动跳跃着,所展现出的风华是那般壮丽。生长往往是一种释放,释放自身的天性,本身就是渲染着无止境的生命力。梵高所展示出的生命力,是那么的亢奋与激荡,那根画笔的魔力是无止境的,那叶片与花朵便伸展到玻璃窗之外,我看不到的地方。画笔决不会拘泥于此,无边无际的宇空,更适合它的挥洒。
我的目光停落在玻璃窗上的一束悬挂,是一束干枯的金达莱。那是曾经在这里工作过的站员所留下的,一个男人爱花,会被误认为有颗花心的。那是他去山里巡游采撷而来的,便随手挂在那里。房檐下有个铁丝钩子,平时都是挂些辣椒和干葱之类的调味品,此时被这束花占据着。
我想他之所以挂在那里,是因为那里非常透明。透明如同一颗心,让人随时可见。他大概是想,下班了便带给他的爱人,那天,他走得急,被一次意外事故带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那束花便成为了一个定格,永远都悬挂在那里。
那束花成为了一种怀念,每每看见,便看见了那个人,依旧在窗前,从来都没有离去。一个人被曾经的春天留下来,这是一个偶然,也让我们生出许多关于春天的美好感觉来。每一次看见,无论在什么季节,仿佛都是从春天里路过,不经意,却很暖心。
二
门前山坡上有一片落叶松林,屋后有一片柞树林。落叶松林是人工栽植的,并非是天然林。有山风吹过,便引发许多的倾倒。倾倒在别处往往是一种崇拜,在这里崇拜却意味着死亡。一片林木生长在山岭之中,是不是与这片土地相融合,是有论断的。看这些倾倒的落叶松树根,都是平行生长的,因为没有一条根须肯向泥土深处扎下去,尽管它的根茎很粗壮,却无法与这片大地相融。因此,林木稀疏,成为落叶松林的常态了。
另一边的山林却是另一番景象。柞树里密密匝匝,想挤走谁都是件困难的事情。粗壮的是个大伞,细小的是个小伞,各自擎着,悠然自得。生长在这里是一种用心,是一种专心致志。每棵树都如一根钻头,不是向下,而是向上,钻开属于自己的天空。
落叶松的枝条稀疏,柞树的枝条都集中在树冠上面。两个山坡,两种境遇,一边浓密,一边稀落,分界明显,各得其所。能够伫立在林间,是活着的重要特征,一心向上,翘首以盼,表达出自己向往春天的那个欲望。随着时间的推移,枝头芽苞的丰满,一直到芽蕾的绽开,是迎接这个春天的重要的标志。夜里,风吹来,常常会有树木倾倒的声音,伴随在山林所发出的林涛之中。这些声音都是森林所特有的声音,统统都归于自然之声,这也是森林应有的样子。
天黑得像块墨,风在起劲地磨着,那只看不见的神手,在尽情狂草着,看来一夜都不会停歇。我听见雪粒拍打窗户的声音,细密而悠扬。不知怎的,我在这样的声音里,安然入睡。有雪相伴,是一种幸福,是一种怡然。不怕它乱,也不怕它闹,就怕它不来。在别人的眼里,有雪和无雪是一样的。不是山里人,就不懂山里事,在我的眼里,有雪与无雪却有天壤之别。
我记得去年的冬天,雪下小了,下薄了,干冷干冷的,大地都冻裂了一个个大口子。真的不得了啊!有雪见明,无雪见空,是什么都不能顶替的。明是一种灿烂,是一种辉煌。春天里万木复苏,百花齐放,是何等的明朗啊!空是一种没落,是一种萧索,甚至是一种死亡。没有了厚雪的作用,东北的大地酷寒横行,少了一份温暖。厚雪的作用是“焐”,是一种大棉被的焐热。不要以为东北人家的大棉被只是给人提供温暖的,其实,大地何尝不需要一床这样的大棉被呢?
因为少了这样一份庇护,严寒很轻松地钻入地层,像刀子一样,痛痛快快地割去众多生灵的命根。春天来了,却再也唤不醒那份沉睡。雪花是盛开在春天前面的花朵,它越是娇艳,就代表着这个春天更绚丽。
雪是春天的准备,没有雪,就没有春天。季节并非孤零零的,我们无法割断季节的连贯,春天是季节的看点,冬雪也是春天的逗号。
三
松林里有一窝松鼠。我常常伫立在林外,能看见它活动的身影。有时候,它会在树枝上,向我张望着,露出了雪白的肚腹。它的窝就在落叶松林的深处,与其说是深处,倒不如说是眼前。没有那么厚密的树木遮挡,便常常遭到我这个邻居的窥伺,一丁点儿隐私都没有。
窝与巢是有区分的。松鼠的窝有顶盖,圆圆的一个洞,看不见里面的构造。鸟所居住的地方叫巢,没有顶盖,就这么在树枝间或草丛间搭建着,更利于随时振翅飞行。
鸟儿的巢断然不会选择在这里。别以为哪只鸟都很傻,其实它们都精着呢,这样把自己的巢,建在光天化日之下,会为天敌提供太多的方便。隐秘的世界对于动物而言,更重要。
这个窝里的松鼠有几只,是看不出来的,它们的模样都是相同的,跑来跑去的,说不清是哪一只,除非它们一个个并排站在枝头,让我去数。只是那天,一场大风,把那棵树刮倒了,让我看清了里面的构造。
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松鼠的窝,缔造得更加完美。外面很粗糙,不过是树枝的搭建。但是,树枝之间相互关联的非常紧密,显然是经过细加工的,绝非随意堆砌。因此这个窝很坚实,从那么高的地方摔落下来,居然没有散落开来。
窝里面有一种麻绳一样的东西,是什么呢?我认真地查看了一下,才发觉是紫椴的树皮。这种树皮非常的柔韧,而且非常的柔软,用这个来续窝,有想象不到的温暖。
对于紫椴树皮,我是有深刻的印象的。这种树皮的作用可是很大的,特别是胳膊粗细的紫椴树皮,可以用来编背筐,我环顾山林,这样的树木几步远就有一棵,一直把目光给拉进了密林深处。
那是一个非常久远的春天,树木溢浆,正好可以去取树皮。那时候,学校有交蕨菜的任务,大一些的孩子交得多一些,小的孩子就少交一些。采蕨菜最好的器具就是背筐,用这个来背负蕨菜,不会被揉烂,也不会被揉黑,根根蕨菜都能保证鲜嫩如初。
父亲会编筐,只是他没有充足的时间,只能由我去山林剥取树皮。因为年龄小,每次只能剥回一些,不够编筐,又怕被阳光吸干水分,变得干硬,只能泡到门前的溪水里积攒着。
椴木树林,树木秀苗极了,有如此众多的椴树,又都是那么的年轻,让人赏心悦目。能够编筐的树皮,是非常白净的那一部分。采蕨菜的时日是很紧迫的,那段时光稍纵即逝。父亲只好利用工余时间,从山场剥回一些带回,编筐的日子便如期而来。
他是在晚上的时候编筐的。一把镰刀就是最好的工具,再就是那双巧手了。只见他把一根根树皮都分解开来,修理成大小一样的长条,我为了看编筐,使劲地瞪圆眼睛,在黑夜里挣扎。只是,我再清醒来的时候,却发觉自己已经在被窝里了。春天能唤醒所有人的勤劳,父亲一贯勤奋,在春天更让人看不到他的影子,他走进春天里,有很多事儿要干。
我忙出门去,便看见一个崭新的背筐,立在院子里。它秀气怡人,好像是一个羞涩的女孩子一样,有点腼腆,不敢看我的眼睛。我把它背在身上,透过来的一股清凉感觉,让人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那么的清爽。
我走在青青的山林里,树木像亲人一样,抚着我的头,摸着我的脸,让人有走在家里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都在赓续着,直到不惑之年。我心目中的春天,如一座座华美的建筑,矗立在魂灵里。它们有的高大,有的低矮。有的瑰丽,有的壮美。森林在不停地变化着,这种变化显得很自然。树木、野花以及天光云影,风霜雨雪,一切都不过是转瞬须臾的事情,对于我本身都显得不重要。如果生活本身并无波澜,却处处让人隐忧和思考。在一个个春天的序列里,有多少个人生能够陪伴着?有限的人生与无限的自然相比,不过是叶片上的一滴露珠而已。
森林究竟是以一种什么形态存在着,我想,这是没有答案的。春天缤纷浪漫,花在眼前,香在心里。山在那里,森林也在那里,无花亦无春天。我所路过的春天,永远都是最美好的,也许,我总是沉湎于往事之中,无法得到应有的快乐。也许,我只有泪眼婆娑,什么也看不清看不到了。我却相信,没有人比我更懂得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