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河山】红光洒向白雪(征文·小说)
二〇二〇年农历初一,雪花静静落。董黎回头望了一眼老彭。从出城那刻起,没听见他说一句话,只默默坐在车里。其实,他一定与她一样,心绪乱哄哄的,像杀年猪时锅边的一团猪毛。这么大的一场雪,把世界弄得白扑扑的,仿佛天上的白云全部掉在地上。老彭是单位出了名的老顽童,是个话痨,到哪里都呱哒呱哒的,仿佛不说话,就没气了。此时,这么安静,静得让董黎感到异常紧张。她从未感到世界这么重,外面的白是那么重,像要把越野车压扁。车里五个人都不说话,气氛也是那么重,仿佛要把车门崩裂。
董黎没有想到老彭会在大年初一打她的电话,更没有想到出差。雪花绽放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与儿子打雪仗,接电话的当口,儿子一团雪正好打在她脸上。她以为老彭这个话痨是开玩笑,用这种方式在新年第一天向她问好,头头关心下属嘛。当她确认了真是出差,还是去五十里外的乡下营竹,那一刻,她以为他从话痨变成疯子了。不过,后来他加了几句,董黎吓着了,感到事态严重,慌忙叫儿子回家,说妈妈要出门。儿子不信,赖在雪里不走,嘟着嘴巴,说妈妈不经打,才打中一下就不玩了。董黎哪有心思与儿子解释,冲进家里,给正在看电视的丈夫交代了几句,说是秘密任务,慌慌张张提上包包往单位赶。咯吱咯吱的踏雪声淹没了丈夫的嘀咕声,有一句嘀咕她是听清了:疯子。
单位大院一片白茫茫,一辆越野车正在轰鸣,司机小李正擦着挡风玻璃上厚厚的积雪。老彭一身白,站在车边,抽着烟,瞪着门口。董黎慌张跑进来,老彭喊她时吓一跳,不过她立马反应过来,跑进办公室,套上工作服,又跑进工作间,抓了几个口罩塞进包里,又拿了测温器,转身往外跑。嘭一声,与急匆匆赶来的老刘撞了个满怀。
慌些什么?苦荞粑粑才动边,害怕的事还在后面。老彭不满的声音传来。老刘显然不好意思,忙从地上捡起董黎的包包,递给她,便闪进办公室。
想到这里,董黎瞪了老刘一眼。老刘比老彭大一岁,也是一个爱说话的主儿,在单位的资格比老彭还老。他就爱八卦,单位里没有哪个不被他八卦过,就连单位头儿老彭他也敢八卦。老彭话痨,但不八卦,不议论他人短长,只讲天南海北奇闻。也不知他是哪来听来的,有人悄悄说,老彭说的奇闻很有可能是他自己杜撰的。平时出门,无论周末私玩还是公务,只要有这两人中的一个在,就有说不完的话,更何况两人同时在呢。现在,两人都不说话。小李平时话也不多,此时嘴巴干脆关得严丝合缝,只管小心驾驶,这可是在雪路上,大意不得。董黎坐在副驾驶位上,觉得车子在飙,吓得捂住嘴巴。一阵阵的,车子似乎脱离了小李的控制,或左或右滑行。这种雪天出行,真是命赌命啊。董黎胆小,全身都绷得很紧,右手抓住车门上方的把手,脚下用力,踩刹车似的,仿佛开车的是她。
可惜开车的是小李。别看小李个子不高,开车沉着稳定,驾龄很长,在部队里就是驾驶员。老彭每次出差就是小李开车,除了车技好,小李滴酒不沾,老彭喜欢这点,因为他爱喝,有个不喝酒的人开车,他放心。
车子在白色世界前行了好一段,晃着,像一个酒醉的人。前面是五里坡,连续下坡,坡长坡陡,弯道太多。路边,警示牌上面落了一层雪,像戴着一顶白帽,牌面上写有危险两个字。小李缓缓停下车,打开后备箱。哗啦一阵响,上车,车子移动一下,下车,如此反复几次。众人都知道他在做什么,没说话。老刘下车协助他,老彭走到路边,望着远处,抽着烟。细细看,才发现他头上有一圈圈灰白色烟雾袅袅升腾。雪终于停了,白皑皑山谷,没有任何声响,除了白,还是白。
好了,小李紧闭的嘴巴挤出了这两个字,让这死寂的白有了点活气。四个轮子套上了链条,有了防护措施,董黎浑身上下的紧张抖落了些。刚才电话里,老彭就说,各人做好防护措施。董黎想着老彭这句话,手不自觉地伸进包里摸了摸带来的口罩。为了保险,她多拿了几个放在包里。老彭加重语气说,县疾控中心刚接到市疫情防控指挥部紧急通知,临平县黄罗镇一个外地打工的女人回来过春节,已确诊患了新冠肺炎。她回来第二天就到我们县营竹草庐格村吃酒。你知道吗?是吃喜酒,吃喜酒!老彭突然急促起来,没有再说下去。他没有力气说下去,其实也没有必要说下去。就像说一个人跳深渊,跳下去会怎样,你说会怎样?这还用得着说吗?还能说吗?新冠病毒,很多人第一次听说,人传人,特厉害,谈起来谁都害怕。董黎一阵阵发晕,就在这个时候,儿子的一团雪打在她脸上,她竟然没感觉。儿子还说她不经打就不玩了,儿呀,你还小,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本来,县城街头巷尾的人们还在自豪,没有一例疑似,也没有一例确诊,都沉浸在春节的家人团聚里,谁也不知道,确诊病人居然翻山越岭来吃喜酒。临平县黄罗镇距离格宁县营竹镇草庐格村一百多里,中间隔着有名的老黑山。这个女人开着她去年从省城买回来的新车通过蜿蜒山路,老远八远来了,来吃喜酒了,还拉了一车的人。
董黎突然想骂人,自小在农村长大,农村吃喜酒的场面她是熟悉的。就在年前,董黎姨妈家最小的儿子结婚,她去了。二十多张桌子摆满了院子,屋子里还摆了两桌。一桌可坐八个人,可是,农村的实际情况不是这样的。来吃酒的妈妈不是背着一个,就是拉着一个,每桌人娃娃老少加起来都是十多个人,还有串来串去抬菜的,添饭的,送水的,递烟的,倒酒的……那个多呀,人摞人,密密麻麻,院子被挤得密不透风。要是男人坐的那桌,猜拳划令,推杯把盏,吐沫子翻天。期间,姨妈家小儿子挽着新娘,后面跟着伴郎伴娘,一桌桌敬酒,之后双方老人也要来逐一答谢一番。那些邻家孩子,男的女的,也会来到现场凑热闹,讨得几颗新郎新娘的喜糖。要是那个女人在这场合到处窜,到处打招呼,还打几个喷嚏……
董黎猛地打了个冷噤,不敢再想下去,这个临平县黄罗镇回来过年的人,哦,对了,老彭说是一个中年女人,常年在武汉打工,逢年过节才回来。这回已被确诊为新冠肺炎患者,天啊,这么远,还隔着山挨着山的老黑山,你,你来我们这儿吃什么喜酒啊?过年就过年嘛,在家陪陪老人孩子不行吗?董黎心里升起一股恨意,她恨这个女人,难道忘了是从疫区回来的吗?今天可是大年初一,满世界的积雪,多年不遇,董黎像自己儿子一样兴奋,大清早便在雪地里疯玩。现在自己不能在家与儿子玩打雪仗,堆雪人,滚雪球,而是瑟瑟发抖在这白茫茫的野外。她感到有些憋闷,便重重出了一口气,仿佛这一口气能把中年女人留下的气息吹跑,连那些可恨邪恶的新冠病毒也吹净吹散。
从五里坡下来,道路趋于平缓,山脚有一个村庄,叫坡脚平。村子上空冒着股股炊烟,这儿的村民开始做早饭了。白乎乎的旷野里,有人在奔跑,头上雪团飞来飞去,他们也在玩打雪仗。车上的人似乎都没有看见,脸阴沉着,寡白相。小李刚还提速,现又慢了下来。前面有几人正在雪地里拍照,男男女女的,很时尚。董黎知道这些是在外打工的农村小伙子小姑娘,回来过年,从装束上已看不出他们是城市人还是农村人。大年遇大雪,他们格外兴奋,玩得很狂。大雪在这儿很少见,格宁县在云南曲靖北部,过去就是贵州了,这么多年没有在过年时下过这么大的雪。谁也不愿错过这场雪,都想在大雪里玩一玩,闹一闹。车子从这几个年轻人身边经过时,有一个小伙子大声说,他们真会玩,在雪里飙车。董黎苦笑,那么我们真是疯子了。董黎对这儿不陌生,她曾随送医下乡小分队来过,村里白内障老人很多。到了坡脚平,营竹镇应该不远了,就在旷野的尽头,镇上有一个卫生院。
我们先去卫生院。老彭突然说话,打断董黎的胡思乱想。
卫生院值班室,取暖器红通通的,围着几个人,说着话,还传出笑声。车子刚停稳,这几人便迎了上来。穿白大褂的那个秃顶男人,董黎认得,是王院长,他戴了口罩。
老王,情况如何?老彭从车上跳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戴上了口罩、头罩和眼镜,从头到脚一身白了。老刘跟在他身后,一模一样。董黎哪敢大意,也戴上口罩,保护镜,帽子,跟着下了车。
迎上来的人除了王院长,一个也没有戴口罩。老彭很生气,说,老王,叫这些人戴上口罩再来说话。
好的,彭主任。戴上口罩,听专家的,这几个人都是县里的疾病防疫专家。王院长早已按老彭的要求准备好了口罩,放在值班室。几人戴上口罩,老彭说这就对了嘛,在这个问题上,无知的代价是生命付出。王院长指着个子高的那个年轻人说,这是草庐格村委会主任敖红发,我一大早就联系上了他,在这儿等你们。来之前,所有情况他都摸得通透,他直接到了办酒席的张小高家。
老彭说,去他家戴口罩了没?我特意交代他戴了,王院长说。老彭点点头,说走,卫生院办公室,详细说说情况,然后我们去村里。
董黎发觉老彭不像往常那样与来人握手。都知道老彭爱握手,握起来很有力,有时被他捏得生疼。从老彭的言行举止来看,这回的事态是很严重的。疫区的新冠病毒,听说是从武汉传来的,人传人很迅速。这些消息董黎是知道的,但总以为武汉离云南很远,离格宁县很远,压根没想到武汉传到疫区,从疫区就来到身边,让她有些猝不及防。家里,连口罩都没有多备一些。
来到会议室,老彭叫大家不要面对面坐,错开坐,散开坐。他望着高个子年轻人说,你叫敖红发,是草庐格村委会主任,对吧?那我们就不客气了,你说说情况,越细越好。
董黎又想听又不敢听,办酒席,四里八乡的亲戚都来的,到底有多少人来,现在他们在哪?
像是懂她的心思,敖红发没有先说这个。却谈起那个临平县黄罗镇中年妇女,叫黄粉花,四十三岁,个子不高,有些胖,长发,圆脸,小眼睛,穿金戴银,一周前从外面回来,怎么回来谁也不知道。回来后开一辆白色本田轿车出外活动过。她在武汉打工,有些钱,每年都风风光光回来,年前都要走亲串戚,参加各种酒席,即使路很近,她都要开车前往。她常说的话就是赚得的钱就要用,用了继续赚,这就叫人生。黄粉花是腊月二十八来草庐格村张小高家,张家在那边加上黄粉花家共有三个亲戚。黄粉花头天就说好,她亲自驾车带着另两个亲戚过来。张小高连声说好,叮嘱上午十点前一定要到。黄粉花说你放心,开着车呢,问了,山里都是硬化路面,好走。张小高说要得,要得。挂了手机,张小高自言自语地说,这个表姐,到哪里都要讲点排场。
老彭打断敖红发,说,不要摆白,敖主任,你拣重点说。这顿酒席,有多少人,知道是哪些人,家住哪里?现在发热咳嗽的有多少?老彭显然不满意敖红发一板一拍的讲述,又不是来听你摆白的,像老爷爷给孙子讲故事,即使讲故事,也轮不到你,老彭天南海北奇闻无所不知,谁不知道老彭是卫健系统有名的话唠啊!老刘插话,说,敖主任,你是不急啊,还这么悠闲自得地说起龙门阵,黄粉花胖瘦戴金戴银有什么关系呢?你咋个这么爱八卦?即使八卦,也轮不到你,我老刘还坐在这儿。你赶紧说这顿酒席有多少人参加?外村的有多少?本村的有多少?发热咳嗽的有多少?
董黎也觉得敖红发怪怪的,尽捡些角角边边说。没想到敖红发听了老刘的话后转过来看了她一眼,董黎本能地一急,说,又不是我叫你讲这些,快说重要的。董黎说着,心里暗道,这家伙,仿佛知道我心思,这么想着,脸有些发烫,好在戴着口罩,护眼镜,没人发现她的变化。被董黎这么一顿说,敖红发急了,脸真的红了起来。董黎不认得他,他却认得董黎。去年春天,县里送医下乡小分队在五里坡脚下的村子坡脚平,给老年人做白内障手术。他得知消息后,送老丈母去那儿查。当时就是董黎配合一个医生做的,董黎动作娴熟,专注得仿佛世界不存在。她白衣服,白鞋子,白帽子,就是脸红扑扑的,滚着汗珠子,汗珠子也是红的。他当时真想替她擦,但不敢。他认为她就是一个白衣仙子,这么年轻,却有这么大的本事。好好照顾老人家,她很快会好的。做完手术董黎这轻轻的一句话让他如沐春风,敖红发印象很深。刚才院子里,董黎一下车,他就认出她来了。
老彭又问,敖主任,是不是太严重,不敢说?你要把知道的如实上报,政府好处理,我们就是下来调查真相的。我就问你最关键问题,现有多少人出现症状?
一个没有。
一个没有?
一个没有?
众人几乎不敢相信,连续问。
是。敖红发回答,云淡风轻似的。可惜外面白雪茫茫,无风也无云。老彭到底是老彭,自己补充了一句:可能还未发作。
那么,参加酒席的人有多少?老刘追问。
没有。敖红发说。
没有?几人不约而同齐声问,声音很大。敖红发吓了一跳,握住的水杯晃了晃,泼了些在桌上。
老彭愣了一下,对王院长说,给敖主任测测体温,是不是烧晕了,听着像说胡话?
敖红发腾地站起身,我很正常。说话声里明显透着粗气,身子似乎在抖。坐在旁边的王院长抓抓脑壳,说,你正常,我担保,还是坐下来,细细给几位专家说。
疫情三年,算是重大的大事件,一个写作者,对此人间悲剧的大现实不闻不问,不留一字,哪对得起作者这两个字的称谓。
其实,我先后写作《赶在他见表妹之前》《我是黄石英》《梨花白桃花红》等等,作为对疫情之下苍生生存际遇的真实记录吧。
本想就这篇小说,写一写它的艺木特色,可读了编者按后,顿生“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感慨。编者写的太好了,已把我想写的都写了,故此只好搁笔,不在高人面前弄斧了。
这篇小说的构思源于去乡下疫情督查。
我想写下来,算作表达我的内心:对苍生之苦的一点记录。
本篇小说的编辑是流年优秀的编辑之一风逝,善良的才女。
谢谢李老师夸奖,我更多的是希望李老师批评!

这篇小说我写的时候是一鼓作气,注重了细节,因为本身并没有什么惊天骇浪,而是老百姓的一种自救。
所以,疫情最好的防控是人人动手,人人自我保护,讲卫生讲文明,讲病毒自我防范意识成为一种自觉,那病毒将无处可藏。
读者从一开始就跟着董黎提着心,焦急地奔向事发地,当村支书不紧不慢地介绍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时,读者也跟董黎一样,觉得他怪怪的,不知轻重,直到小说最后,才明白原来只是虚惊一场。可正是这虚惊一场,才更凸显了小说中人物的认真负责和防疫政策的深入人心,更凸显了小说的主题。掩卷而思,顿觉厚重而温暖。
小说语言生动鲜活,也更生活化。山哥真是好样的,向你学习。膜拜中……

我们要互相鼓励,互相学习互相批评,取长补短,共同进步。
谢谢你的鼓励,很暖心。
这篇小说其实很敏感,但记录了苍生生存际遇的某种真相。
我创作时,注重了小说的画面感。谢谢落雪!
好小说,听雪拜读学习!
是的,正如你说“而从中反映出的,是疫情期间多元化的人性及人们对疫情的防范意识。”真是一语中的,击中文意。
小说要能把读者带上岸,像在黑暗的隧道里行进,始终有一束光在前引导。
多批评,谢谢听雪!

看你灵感频现,佳作频出,收获满满,敬佩你!
关注当下,关注现实,关注苍生,是一个优秀的写作者的追求。
谢谢平淡鼓励,我更希望你多批评!
谢谢梅兰的暖心点评,切中文意。疫情三年,我们真不容易,好在我们都挺过来了,但却不能遗忘。用文字记录下来正是我们写作者该做的。
我在写作构思以及情感方面下了些功夫,也许是梅兰说的感人的因素吧。
不忘历史,吃水不忘挖井人。
小说的情节曲折,结局出乎意料,山哥真是写小说的高手,这份构思,妙!
小说里背后不出场的人张小高,其实就是人民,是你我他。唯有你我他都有了防范意识,彼此的守护意识,那么,这个世界就会更加美好。
谢谢如玉温暖的鼓励,其实,疫情还未结束,多加保重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