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干娘干爹(散文)
一
说起干娘干爹,那是七八十年代的事了。
我小时候,每听到小伙伴们,左一个干爹,右一个干娘叫着,撒欢讨得糖果吃,心里就痒痒。既羡慕又嫉妒的我,一口气跑回家,一股劲儿地盘问母亲。人家都有干爹,或干娘,为啥我没有呢?
惊讶的母亲,瞧见我满头大汗,赶紧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她挽起衣袖,一边帮我擦汗,一边抚慰。你长得虎头虎脑,身体棒棒的,为啥要干爹干娘呢?
原来,物资贫瘠,医疗落后的农村,有一个乡俗。小孩或刚出生的婴儿,为了避免灾祸,常常拜人家为干爹,或干娘。为啥?其理由也很滑稽,别人家的孩子,好养活些。即使被病魔或灾祸盯上缠上,即使已成弃儿,也可以沾点光。
拜干娘的仪式,相对比较固定。若是婴幼儿拜干娘,父母与干娘提前商议好。双方假装偶过某桥之前,就像扔掉东西一般,父母狠心将孩子放在桥上,然后昂首离开,莫回头,一直向前走。干娘瞧见涕哭的孩子,二话不说,捡拾起来,假装左顾右看,发现无人,赶紧抱回家,系上一条红腰带,就算自个的孩子了。父母前去,再燃放一挂鞭炮,恭喜人家捡拾一个干儿子,或者干女儿,取一个满意的名字。整个拜干娘或干爹的仪式,就这样算完成了。嗷嗷啼哭的孩子,一声干娘干爹都没叫,稀里糊涂,一下成了别人家的孩子。从此,两家人便成了干亲家,相互照顾孩子长大。
稍大一点的孩子,拜干娘更简单。大年初一,跟随父母身后,提上礼物前往干娘家。那时的礼物也简单朴素,爆米花、白糖或红糖、面条、鸡蛋,一块人情菜(猪肉)。到干娘家后,燃放一挂鞭炮,等干娘帮忙系上红腰带,叫一声“干娘”,取满意的名字,就算礼成了。
这种乡俗,源于何时?具体年代,无法考证,我也不知道。反正,四十年代,父亲小时候就有了干爹干娘了。据说,他体弱多病,多灾多难,身子骨瘦得像猴,用皮包骨头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多次寻访乡间医生,把脉问诊,抓药煎药,全都无明显效果。束手无策的奶奶,只好带他拜人家为干爹,试图避免灾祸。拜的干爹很多,有亲戚长辈,也有家里的长工或佃户,更有年老的大树,以及奇形怪状的大石头。前前后后,他先后拜了十二个干爹。俗称,月月红,寓意是月月都有干爹庇护。或许是奶奶的虔诚心,打动上天;又或许是父亲年龄增大,身体逐渐硬朗起来,终于能健康地成长了。
我上学以后,与父亲闲聊,谈到他拜干爹的事。当过乡村教师的父亲,沉默一会儿,告诉我,拜干爹干娘,其实质就是,与人交往,彼此拉近关系。对于多灾多难,病魔缠身,拜干爹干娘,寻求庇护,那纯粹是无稽之谈。干爹干娘多,病魔就不敢惹,这又不是与人打群架,帮手越多越好。避免病魔缠身,唯一的办法,平时吃饭别挑食,多吃蔬菜瓜果,提高营养,增强自身免疫力。拜干爹干娘,避免病魔与灾难,只是父母心里一种期许而已。期许自个孩子,无灾、无难、无病魔,健康成长。父亲给我的教育很管用,从那时起,我不再挑食。母亲做什么饭菜,我都埋头吃饱肚子。
或许,父亲说的似乎有些道理。但小时候的我,岂能彻底理解?瞧见人家一口一个干爹干娘地叫,讨得糖果吃,心里特别痒痒。巴不得,自个立即就有干爹干娘,也有一颗糖果,甜或许是从干爹干娘那来的。
父亲的阻止,母亲的犹豫,我拜干娘干爹的事,久拖不办,悬而不决。一直到我一场大病来临,母亲不再犹豫,父亲向乡俗低头,我终于拜人家为干爹干娘了。
究竟拜谁为干爹干娘呢?颇费一番心思。因为,干爹干娘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拜的。至少,三观,人品等没啥可挑剔的。不然,所拜的干爹干娘,岂能为干儿子或干女儿做出表率?
你挑别人为干爹干娘,当然,别人也会挑你为干儿子干女儿的。一厢情愿的事,不管哪个时代,那都是办不成的。不过还好,小时候的我,大人们都说特别帅气,母亲向人家提议,拜干爹干娘的事,居然人家满口答应了。这个理由,在我懂事之前,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听到如此好消息,我连续好几夜都睡不着觉。心里一直猜想,自个的干爹干娘,究竟长啥样呢?能讨得糖果吃吗?
后来我懂事才知道,并不是我长得帅,人家就同意拜干爹干娘,而是父母的为人,做事风格等,被人接受,被人认同赞许。再加上,我拜的干爹,居然是父亲所拜干爹的大儿子。也就是说,我的干爹与父亲的关系,本身就是干兄弟,人家岂能不同意?不管怎么说,我如愿以偿,与小伙伴们一样,叫人一声干爹或干娘,将会有糖果吃。一想想这事,我心里就乐开花,兴奋不已。有了干爹干娘,在小伙伴们面前,我终于可以昂首挺胸,倍感有面子了。
二
我干娘姓王,干爹姓李,就叫王干娘,李干爹吧。在附近几个生产队中,就数他俩的干儿子干女儿最多。他俩若是说第二,没人敢说是第一,究竟有多少个,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反正,每年过春节,干儿子干女儿都没聚齐过。偌大的一张八仙桌,坐的坐,站的站,围成两圈人吃饭。
王干娘与李干爹膝下,有三女一男。虽说大女儿已经出嫁,但吃饭的嘴多,全靠她俩挣工分分配口粮吃饭。日子过得比较紧巴,一大家子人,蜗居在一间半的茅草屋里。生活如此艰苦,她俩为啥还收这么多干儿子干女儿呢?其中的苦与乐,恐怕只有他俩自个心里知道。
拜干娘干爹那天,我起床特别早。自个换下补丁衣裤,拿出小镜子,反复照了又照,一身整洁,才跟随母亲踏上拜干娘干爹之路。一路上,我犹如一只小兔子,蹦蹦跳跳,哼唧小曲而行。逢人就说,自个拜干娘干爹去。
到干娘家屋前。房门虚掩,里面烟雾缭绕,瞧不见人影。母亲探头进去,喊了一声嫂子。屋里有人应了一声,一会儿才推开房门,走出一位中等个的消瘦女人。她理了一下发髻,满脸喜悦,弯腰抱起我,与母亲寒暄起来。
相儿,快喊你干娘!母亲反复催促我。
干娘?她就是我要拜的干娘?一时傻愣的我,不知所措,两眼凝视她,嘴角抽动几下,那干娘二字,犹如一颗糖果,卡在喉咙,始终发不出声来。
鞭炮响了,响彻乡野,鸟雀受惊,群飞而去。我一惊,那干瘪的干娘二字,似乎瞬间滚落而出,咚的一声砸在地上。有了第一声,便有了第二声,紧接第三声,一声比一声响亮,我连续叫了好几声干娘。干娘听罢,满脸喜色,一股劲地夸我乖巧。她抱我进屋,伸出一只手,在烟雾之中,翻出一团细红绳,剪断成几截。其中一截作为红腰带,系在我腰间;另外几截,她揣入兜里。什么寓意,我不知。
嫂子,你给相儿取一个名字吧。放完鞭炮的母亲,走进屋里,挥手扇了扇烟雾,走到我们跟前。
取名?我……一愣的干娘,沉默一会儿。她看了看我,微微一笑,摇头打趣。哎!这么帅的干儿子,取名的事,还是留给他干爹吧。他当干爹的,岂能白当,总得干一件事吧?她说着,抱着我走近灶台,一只手伸向锅盖把。一旁的母亲见状,伸手接过我,她坐在灶门前凳子上,帮忙添加柴禾。干娘系上围裙,一边做饭忙活,一边与母亲,你一句,我一句,闲聊起来。
灶火旺盛,烟雾逐渐散去,屋里清晰可见。独立的一口大锅灶,紧靠漆黑的墙壁,吐着白色的雾气。我滑下母亲的怀,下意识地踮起脚尖,望了望锅里,却什么都没望见。心里一直想干爹能给我取个啥名。脑海里,无数的名字翻涌不止,早把拜干爹干娘有糖果吃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突然,屋外鞭炮声炸响,震耳欲聋。心里一惊,赶紧捂住耳朵,侧身倒在母亲怀里。忙活的干娘,向门外望了一眼,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拿出一根细红绳,奔出门外。原来,又是来拜干爹干娘的。不一会儿,增加几个干兄弟,大家在一起玩得不亦乐乎。
人突然增多,吃饭的碗筷就多。母亲见状,当然明白,她借故留下我,自个欲提前离开,以便为干娘节约一点饭食。不料,干娘嘴角挤出一句。今儿,这么多人吃饭,你不帮助我,谁帮我?反而弄得母亲,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最终,她只好留下来,帮助干娘做饭。
母亲做饭是一把好手,干娘的手艺也不赖。一会儿工夫,红薯干饭就做好了。红薯干饭,是最好的饭食。农村条件差的人家,白米不够吃,为了填饱肚子,常把红薯与大米一起煮来吃。其做法简单:将白米在水中煮成七成熟,捞出来沥干水分;锅里垫上红薯,一般码成圆山形;然后铺上沥干水分的七成熟白米,完全覆盖红薯;再从锅壁加入适量的水,插好气孔,盖上大锅盖,加大火煮熟;最后小火慢煮,把红薯煮出糖即可。锅里的红薯干饭,犹如积雪的圆草垛,热气腾腾,芳香四溢,醉人得很。吃不到甜甜的糖果,吃一顿红薯干饭就很好,况且这么多人,热闹,很开心的。
三
饭菜都弄好了,干兄弟们争先恐后地围桌而坐。落单的我,转了一圈,发现没了位置,倚靠灶台,目视锅里。只见干娘手里的锅铲,犹如雪铲一般,轻轻地铲起那层白米饭,盛装入碗里,一碗又一碗,递给母亲。母亲接过白米饭碗,挨个递给其他干兄弟们。轮到我的时候,那层白白的白米饭没了,只剩下沾满白米粒的红薯。望着他人手里的白米饭,我一时傻愣无语,干娘也难为情。母亲见状,赶紧弯腰安抚我。红薯个头大又甜,好吃又长个,不信,你尝一下,甜不甜?她说着,夹一块红薯,试图放进我嘴里。
我狡猾的舌头,下意识地顶着红薯,就是不让进入,双方僵持不下。望见母亲凝视的目光,犹如闪电一般,迅速挪移过来,那强劲的舌头,终于酥软,低下了头。红薯被送进嘴里,牙齿兄弟们立即运动起来。
嫂子,大哥他人呢?满脸疑惑的母亲,环视一圈,不见干爹的身影。她侧身回头,望了一眼锅里,红薯所剩无几,刚端起的饭碗,又放在灶台上。
他一早挑尿桶去菜地了。估计这时候,他该回来了。瞅见母亲放下饭碗,帮我夹菜的干娘,向门外望了望,催促母亲。弟妹,你别管他,自个端起饭碗先吃吧。
嫂子,我不着急,还是先等等大哥吧。坚持的母亲,望了一眼我碗里,随口补充一句。相儿碗里的饭,估计吃不了,到时候倒掉可惜了。
母亲说得没错,吃不了。平时里,不管吃什么东西,我碗里总是剩下最后一层。似乎,吃光碗里的饭,会撑死人一样,剩下碗底的饭,打死我都不吃。更何况,现在碗里全是红薯,与零星的白米饭粒呢。
听到母亲的话,我抬头望了一下锅里,眼睛一愣,放下饭碗,摇头不吃了。这是我第一次在外剩下饭,还是在刚拜干娘家。其实,并不是我吃不完,只是刚吃完一节红薯而已,肚里仍然空虚。此时,为啥会剩下饭?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
眼眶红润的母亲,接过饭碗,夹起一块红薯,劝我再多吃一点。我迟疑一下,伸出大拇指与食指,犹如钳子一般,夹住红薯,窜到房门口。
一位消瘦的大叔,左肩挑着粪桶,右肩扛着锄头,后背还挂着背篓,他笑盈盈地向我走来。你的肩膀真厉害!不怕闪腰吗?心里惊呼的我,下意识地竖起大拇指。
大叔依次放下锄头,尿桶,背篓。随后,他脱下漏风的胶鞋,磕掉泥巴,甩了又甩,再穿上胶鞋走过来。从我身边走过时,他伸出老茧手,掐了一把我的小脸蛋,微微一笑进屋,挨个与大家打招呼。
难道他就是我干爹?心里疑惑的我,犹如一根电线杆子,杵在那儿,傻愣无语,双目凝视他。身上的补丁,居然比我衣服上的还多,叫他干爹,能有糖果吃吗?此时,似乎糖果比吃饭更重要。
干爹!不知谁突然冒出一句。您才回来啊,我们都在吃饭了。
干爹?他真是我干爹?我惊愕不已,目光挪向母亲,寻求答案。
大哥,你看嘛,我们吃饭都没等你!端着我剩饭碗的母亲,跨步过来,拉了拉我衣服提醒。相儿,赶紧叫你干爹。
干,干……瞅见干爹两手空空,我心里那个爹字,犹如翻山一般的难,几次到喉咙管,全都被口中液体淹没,又滑回肚里。
哎呀!弟妹,你来我家,吃粗茶淡饭。难为情的干爹,与母亲寒暄起来。他说得最多的,还是我浓眉大眼,长得帅,既乖巧,又懂事,以后会有出息啥的。
你今儿个,怎么才回来啊?一旁的干娘,端起灶台上盛着红薯的碗,递给干爹。你赶紧吃吧!相儿还等着你取名呢!
等我取名?惊愕的干爹,顺手接过饭碗,望了一眼锅里,耸了耸肩,摇头拒绝。我大字不识一个,如何取名?再说,干弟弟是一名教书先生,我取名……
叫你取名就取名呗,哪有那么多废话。不悦的干娘,嘟嘴质疑。我们的干儿子,你不取名,谁取名?
好好,你说取名就取名嘛!那你先吃饭,我得抽一支烟,好好想一想。既然取名,就不能取得太寒酸了。干爹说着,将手里的碗递回干娘手里。他掏出金黄色烟叶,掐断成段,反复搓了又搓,一屁股坐在灶门前的凳子上,一层又一层,裹成一支细长烟卷,嘴里念叨,取名啥好呢?
取名,确实是一件伤脑的事。尤其对于一位大字不识的人来说,那是难上加难。低头的干爹,将烟卷装入烟杆里,用灶洞里的火星,点燃烟卷,他大口吧唧几下,陷入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