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酸菜(散文)
一
酸菜,是东北地区的特色风味菜,每一个东北人对酸菜都有着深厚的情感。那是镌刻在骨子里的记忆,那浓浓的酸菜香,流淌在每一个东北人的血液里,融入到这片土地的血脉之中,是难以割舍的。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自古以来,酸菜,不知养育过多少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东北地处在严寒地带,每年有近半年的时间冰天雪地,特别是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在冬季严重缺少新鲜蔬菜的境况下,人们将如何度过漫长的冬季呢?酸菜便应时而生。将不易保存的白菜,腌制成酸菜,弥补了新鲜蔬菜保存期短的不足,这是我们祖先生活智慧的结晶。
如果追溯酸菜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的西周时代,《诗经∙小雅》有诗曰:“中田有庐,疆场有瓜。是剥是菹,献之皇祖。”其中的“菹”,就是酸菜。遥想两千多年前,我们的祖先就已经懂得通过腌制酸菜来延长蔬菜的保存期。民以食为天,吃菜更是关乎着人们的健康和生命,面对天气的严寒,面对生活的困苦,面对缺少蔬菜的艰难,我们的祖先发明了腌制酸菜,并将腌制的技术一代代传承,居住在寒冷地区的各个民族,才得以一代代繁衍下去,并生生不息。
每年的金秋十月,是大白菜丰收的季节,在东北地区,可以说家家户户都开始着手腌制酸菜,腌制酸菜,已经成为了东北人的一种特有的生活方式。其中酸菜炖猪肉粉条和酸菜猪肉馅饺子,是东北地区的美食标签,是东北人喜欢吃的特色美食。酸鲜味美,那真是人间美味,让我这个远离家乡的游子无比怀念,每次想起,都会口舌生津,唇齿生香。
二
故乡的老屋门前有一个长方形的菜园,与老屋相毗邻,中间隔着一条平整光滑的过道。菜园与老屋心照不宣,深情守望,温婉相依。
每年过了初伏,父亲就开始在菜园中播种白菜籽,一粒粒油亮亮的菜籽从父亲的手心里撒落,种子轻盈入土,一垄又一垄,只为了那个饱满的秋天。
母亲跟在父亲身后,给种子培土浇水,持一把老式喷壶,袅袅的水雾,飞珠溅玉,美不胜收。父母用勤劳的双手,播种的是一家人生活的希望。
正值三伏天气,太阳如火炉一样烘烤着大地,尚未发芽的白菜籽,如果得不到及时的呵护,这样炎热的天气足以致命。
太阳偏西时,父亲就会提着喷壶去菜园里浇水,父亲对这片菜园有着深厚的情感,菜园里的土壤是肥沃的黑土,那是父亲从老屋东侧的山坡上,一镢头一镢头挖掘出来,一担一担地挑回来,并精心铺在了这片菜园中,让原本贫瘠硬化的土地变得肥沃松软,这样的厚土再加上自家的粪肥,还有清澈甘甜的井水的滋润,种植出的白菜鲜嫩多汁,腌制出的酸菜的口感非常纯正。
过了不多时日,一棵棵嫩绿的白菜苗破土而出,就像刚出生的婴儿,用好奇又清澈的眼睛打量着这个多彩的世界。
新生出的小白菜成群结队,杂乱无章,就像一个不正规的军队。为了保证秋收白菜的质量,父亲需要对这些小白菜进行严格筛选。留下那些身体强壮的,身姿挺拔的,把那些弱不禁风的,或者歪歪斜斜的小白菜拔掉,洗干净了,用来蘸酱吃,成为夏日里的一道清淡的美味。
经过父亲筛选后的小白菜,菜与菜之间都间隔着一定的距离,父亲给白菜留出足够的生长空间,每一棵菜的位置都位于土垄的正中央,一排排一列列,整整齐齐,井然有序。在生长的过程中,父母给予了这些白菜精心的呵护,浇水、施肥、除草等,每一个环节都做的一丝不苟,兢兢业业,这些小白菜吸收了充足的营养和水分,变得水润润的,绿莹莹的,经历两个多月的生长期,小白菜逐渐长成了大白菜,出落得亭亭玉立,曼妙多姿,白菜帮洁白如玉,白菜叶翠色欲滴,父母看着这些生长葱郁茂盛的白菜,就像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一样,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眼神中流露出无限的温柔和欢喜。
艰辛的劳作和管理,才为大白菜注入了最美的味道。酸菜上桌,父亲总是要评价一番,离不开当年播种的回忆。
三
进入金秋十月,乡民们开始着手腌制酸菜,人们在街上碰到时,会笑着相互问候,说的最多的就是:“你家腌完酸菜没有?”
选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父亲手里拿着一把镰刀到菜园,将白菜一棵一棵从根部砍下来,把一小部分白菜储存到菜窖中,大部分的白菜用来腌制酸菜。
母亲将厨房的两口大缸清洗干净,父亲将大白菜搬运到厨房,用清水清洗干净。母亲在大锅里烧一锅开水,父亲将洗净的大白菜一棵棵递到母亲手里,母亲将手里的白菜,用热水快速焯一下,放到搭建在另一口大锅上方的长形木板上,沥水放凉。
待全部的白菜焯水凉透之后,就进入了腌制酸菜的关键环节,这个环节如果做不好的话,前功尽弃,腌制出的酸菜或者腐烂,或者酸味不足,如果盐分控制不好,就腌制成咸菜了。母亲是腌制酸菜的好手,有着丰富的经验,技术来源于姥姥家的言传身教。
在缸底撒一把清洗干净的黄豆,然后将沥干水分的白菜一棵棵整齐地码放在缸里,在每一层白菜之间,再撒入少许的大粒盐,当所有的白菜都装入缸中之后,母亲让父亲加入清水,清水一定要没过白菜,最后在上面压上一块大青石,腌制酸菜就大功告成了,然后把一切交给时间,静待白菜的鲜美变身。
经过一个月的发酵,普普通通的白菜发生了神奇的蝶变。外表变得光鲜亮丽,呈现出鹅黄的娇艳色泽,并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酸菜香。母亲凭着多年的经验,只要用鼻子一闻,就能鉴别酸菜腌制的程度。
乡亲们虽然差不多每家都腌制酸菜,但并不是每个主妇都能腌好酸菜。比如田婶和韩大娘腌制的酸菜,就出现腐烂的现象,当母亲听说后,就手把手教她们如何腌制酸菜,她们按照母亲教授的方法腌制酸菜,在以后的日子中,再也没有出现腐烂的现象,每次吃酸菜时,都会念叨,这才是正宗酸菜的味道。
二伯母和包富明的母亲虽然每年也腌制酸菜,但她们两家的菜园土地贫瘠,再加上缺水的原因,我家有洋井,她们两家没有,吃水都要去很远的井房挑水,每年种植的白菜产量不足,再加上家中人口多,腌制的酸菜不够一冬天全家人吃的,有时候酸菜还没吃到过年,酸菜缸就见底了。
我妈就会从厨房的酸菜缸里捞出一些腌制好的酸菜,用袋子装好给她们两家送去,让她们两家在过年时,能吃上酸菜炖猪肉或酸菜饺子,快快乐乐过新年。妈妈很满足,她说自己的手艺,让人念着,多么好。
我们村有一个“傻子”,她不是十足的傻子,能够自理,但在言谈举止和为人处事方面,和正常人相比欠缺很多,她走在街上,一些小孩子会跟在她的后面,经常取笑她,口里不停地喊着“傻子!傻子!”,但母亲从来不让我和哥哥这样说,让我们尊重她。她和母亲是一年结婚的,日期不超过两个月。奶奶是一个讲究的人,为了吉利,还让母亲和她交换过头上的发夹。所以母亲对她比别人更多了一份同情心。她家的菜园虽然不贫瘠,但也因为缺水,所以白菜产量不足,她从来不腌制酸菜,母亲每年年前,都会从酸菜缸中捞出一些酸菜给她送去,虽然她不会说谢谢,但她的眼神中流露出对妈妈的感恩之情。
母亲的言行,让我懂得,弱势群体更需要关怀,也让我有了一颗悲悯的心。
父母用勤劳的双手,不仅让我们全家人整个冬天有酸菜吃,而且还给乡民们送去一份温情。酸菜,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是东北人赖以生存的主要蔬菜,是家家户户餐桌上的主角,是美味的载体,是乡情的传递,也是亲情的媒介。
四
酸菜的味道酸香鲜美,无论是炖着吃,包饺子吃,还是炒着吃,都很美味。
东北地区有一道名菜叫酸菜猪肉粉条,已经成为一张名片,这道菜虽然外表看着粗糙,并不精致,但吃着味道酸香盈口,齿颊生香,亦如东北人的性格,豪爽粗犷,慷慨大方。酸菜和猪肉是绝配,就像才子配佳人,酸菜恰如其分地化解了猪肉的油腻,猪肉巧妙地给酸菜增添了醇厚的肉香。
每年过了腊八,我家都会杀一口年猪准备过年,母亲通常会从酸菜缸里捞出几棵酸菜,切成细细的酸菜丝,用手把酸菜的酸水用力攥出,母亲用葱姜蒜爆锅之后,将酸菜和猪肉片粉条一起用大锅炖,再加进去一块块切好的血肠,红彤彤的火苗舔着锅底,大锅里的酸菜猪肉粉条咕嘟咕嘟响着,浓浓的肉香裹挟着酸菜香,在空气中氤氲,飘荡,香气扑鼻,挑动着每个人的味蕾。
每次母亲做酸菜猪肉片粉条,都会做小米干饭,黄橙橙的小米干饭,搭配酸菜炖猪肉粉条血肠,那真是人间美味,屋外冰天雪地,屋里热气腾腾,一家人围坐在炕上,桌子上摆放着一大盆猪肉酸菜粉条,你夹一口,我来一筷子,猪肉软糯香浓,酸菜酸香鲜美,粉条柔韧爽滑,血肠鲜香馥郁,吃的热火朝天,荡气回肠,由于酸菜有开胃的作用,每次父亲都能吃两大碗小米干饭,就连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也比平时要多吃半碗饭,而且边吃边赞不绝口。
每年大年初一,母亲都会包酸菜饺子来迎接新年,因为全家人都喜欢吃酸菜饺子。另外,由于除夕的夜晚,母亲做了一顿丰盛的佳肴,也是我们家一年中可以称之为“饕餮盛宴”的大餐,鸡鸭鱼肉样样齐全,全家人都吃的酒足饭饱,按常理,初一的早晨,很难吃得下。然而,由于酸菜馅饺子有开胃的效果,父亲还准备了由蒜蓉、酱油和醋混合的酱汁,并给每个人面前的小碟里倒入一些,当母亲给每个人端来一盘子热腾腾的酸菜馅饺子时,我用筷子夹起一个,咬一口,酸香浓郁,鲜美多汁,开胃解腻,我大快朵颐,吃的酣畅淋漓,一大盘子酸菜饺子,不一会儿就被我一扫而光,就连爷爷奶奶也能吃半盘子,和其它馅料的饺子相比,总能多吃几个。
现在,爷爷奶奶和父亲都已经去了天堂,团圆喜庆的温馨场景只能在记忆中找寻了。酸菜饺子带给我的记忆,不仅仅是舌尖上的美味,更有一家人坐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温暖和温馨。酸菜饺子是我家迎接新年的第一道大餐,每年过年包酸菜饺子,是父母迎接新年的庄重仪式,父母怀着一颗虔诚的心,把所有的美好都包进了酸菜饺子里,包进了吉祥,包进了喜庆,包进了团圆,也包进了美好的希望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有了鲜美酸菜的调剂,本来清苦的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过得活色生香。
五
有一年的春天,春暖乍寒,家中的旧碗架柜“轰”地一声,散架了,主要是由于使用的时间太久,再加上木材质量太差,摇摇欲坠了几天之后,就再也承受不住任何重量了,自然而然解体了。但家里不能没有碗架柜,于是,父亲去市场买了一些上好的木材,并请来了村里的谭木匠,让他帮着打造一个崭新的碗架柜。
谭木匠手艺精湛,做工精细,最后做出的碗架柜简直就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既实用又美观。那时候民风淳朴,乡情浓郁,找人帮忙,无论是装修房子,还是做家具,抑或打井等,只需要款待一顿饭就行,无需付工钱。
母亲为了表达谢意,做酸菜馅饼来款待谭木匠,酸菜馅饼是母亲的一绝,比酸菜饺子还好吃,由于工序比较复杂,母亲一年也做不了几次,母亲做的酸菜馅饼鲜美多汁,酸香浓郁,那才叫一个香!
在谭木匠做碗架柜的时候,母亲就开始准备馅料和面团,母亲将剁成精细的酸菜和猪肉混合,加入葱、姜、酱油、精盐、味素等调料,以及适量的豆油,然后顺时针搅拌,直到肉馅中各种食材完美融合在一起,浑然一体为止,放在一边备用。然后,母亲将醒好的面揉成长条形,再用刀切成大小均等的小面团,面皮比包饺子的面团略大一些,以前擀面皮都是父亲来做,但这次父亲需要给谭木匠打下手,腾不出手,母亲又要擀面皮,又要包,我和哥哥笨手笨脚插不上手,只能做观众。
那天谭木匠边吃边夸母亲做的馅饼好吃。妈妈说,喜欢吃,就多吃一些,那天,谭木匠吃了好几张馅饼,吃得心满意足。
第二年的三月份,谭木匠生病住院,一天清晨,我妈在街上碰到他的母亲,问道,谭木匠现在怎么样了?他的母亲泪光莹莹,泫然欲泣,说道,病得不轻,儿媳去医院送饭,他吃了几口就不吃了,一点食欲都没有,他说,好想吃你做的酸菜馅饼。
母亲回家后,让父亲骑着自行车去集市买二斤猪肉回来,母亲从酸菜缸里捞出两棵酸菜,开始准备馅料,她首先将面和好,待父亲回来后,她将肉切成肉末,加进酸菜和各种调料,做好馅料,她和父亲一起动手,开始包馅饼,他们两人忙碌了差不多三个多小时,鲜香味美的馅饼终于做好了。
母亲用一个深底的大盘子盛装了十多张酸菜馅饼,在上面盖上了一个洁白的带着蓝花边的平底瓷盘,在上面蒙上厚厚的毛巾来保温,然后放进一个小竹篮里,她手里提着竹篮,急急忙忙前往谭木匠家。
谭木匠的妻子看到母亲送来的馅饼,还冒着热气,感动得不知说啥才好,一个劲地说,三嫂,太谢谢你了!母亲说,你快给谭木匠送去吧,免得凉了,我不多待了。
听谭木匠的妻子说,当她带着母亲做的酸菜馅饼到医院时,刚走进病房,谭木匠就闻到了馅饼的香味,他的眼里闪烁着愉悦的光芒,一直没有食欲的他,一下子吃了三张馅饼,边吃边说好吃,边吃边流泪。
无情的病魔最终夺走了谭木匠宝贵的生命,父母都为他的英年早逝而惋惜。他的妻子说,他心里对母亲充满了感激,母亲听后,心里感觉到一丝宽慰,感到没有给自己留下遗憾。仁慈善良的母亲,把一份关爱的情感包进了酸菜馅饼,鲜美酸香的馅饼,传递着一份浓浓的温情,满足了一个临终者最后的一个小小心愿。
昨天给母亲打电话,她说,她今年又腌制酸菜了,她住在25层高楼,只用坛子腌制了五六棵酸菜,就为了大年初一和正月十五包一顿酸菜饺子。母亲说,现在物质极大丰富,一年四季,楼下的大超市都有各种新鲜蔬菜出售,如今,酸菜再也不是冬天的主要蔬菜,也不用像以前腌制那么多了。
母亲的话,让我感慨万千。我小时候,寒冬腊月,家里根本没有新鲜蔬菜可吃,酸菜是主要的蔬菜,所以,我对酸菜有着深厚的情感,我是吃着酸菜长大的,是酸菜滋养了我,那浓浓的酸菜香已经融入了我的血脉,袅袅的香气一直伴随着我长大。
由于疫情,我好长时间没回国了,好久没有吃到妈妈做的酸菜馅饼、酸菜饺子,还有那酸菜炖猪肉粉条,好想念那种味道,那是家乡的味道,是妈妈的味道,也是乡愁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