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快要到了。一天中午，天气晴好。春金和一个做药品推销员的亲戚在一起喝酒。酒至半酣，亲戚开始发表感慨：现在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市场准入制度越来越严格，药品推销越来越难了。在酒精的烧脑下，春金自告奋勇地说：“我有个高中同学，姓沙，在龙城市任副市长，分管文教卫生系统。要不要我去找他帮你一下？”亲戚赶忙连声道谢。春金说：“我一有消息就通知你。”
　　 春金便着手操办这件事。他首先想到了宫老师。宫老师是春金这届学生高中三年的班主任，从在校时就和同学们关系处得非常好。那是八十年代初期，宫老师家没有地方灌液化气，一个同学的母亲在自己工作的港务局给宫老师灌好液化罐，用自行车亲自送到学校传达室，宫老师一溜小跑前去迎接。冬天到了，市场上买不到水果。一个家住北海市和金城市交界处的同学，在金城市的山里给老师买到苹果。宫老师和几位老师骑自行车往返五十多里路，每人买回一笼子。苹果笼子一元钱一个，有的老师连笼子买下，有的老师回家把苹果捡出来，笼子再退回去。
　　 宫老师的女儿毕业了，宫老师找到班里一个叫伊能的女生，伊能找她在电力八公司任高管的父亲，给宫老师的女儿们都安排了工作。宫老师共有三个女儿。
　　 宫老师退休后，身体还很健康，就在北海市一所私立学校找了一份工作。学校安排他每周上二十四节课，这个工作量整整是宫老师退休前的两倍。宫老师找到在教体局工作的学生，让他跟学校说说，减少一些工作量。学校给减了两节课，每周二十二节课。宫老师便辞职了。
　　 后来宫老师又找了一份推销保险的工作。他的客户都是他的学生，特别是做企业、经商当老板的学生。当所有学生都买了一份保险后，宫老师不再有业绩，便结束了推销保险的职业生涯。
　　 闲下来的宫老师和许多刚退休的人一样感到非常不适应。每天骑着自行车在市区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路过港务局办公大楼时，想起现任局长是自己的老学生，便进去见局长。局长工作非常忙，一会儿接一个电话，一会儿打一个电话，在电话里听取汇报，安排工作，发号施令。忙里偷闲时和宫老师说着话。到中午吃饭时，可能没有合适的饭局，局长没有留宫老师吃饭，宫老师便告辞。
　　 宫老师更多的时候是到一个叫农晓的学生那里玩。农晓大学毕业后开了一家手工作坊式的工厂，加工电子零配件。订单多时雇人，大多数时间自己干。宫老师每次去，农晓都沏好茶招待宫老师，然后一边干活一边陪宫老师聊天。到中午饭点了，农晓便召集几个同学过来陪宫老师吃饭。宫老师很高兴和学生们在一起。
　　 毕业十五周年之际，宫老师和几个同学筹备了聚会。因为毕业时间太久，好多同学都联系不上。宫老师不知打了多少个电话，跑了多少路，费尽周折才联系上部分同学。学生遍布天南地北，加上工作繁忙，婚后拖家带口，事情很多，聚会那天只来了一半的人。宫老师不无感慨地说：以后不能再搞这种大规模的聚会了。
　　 春金有一次带孩子到中心医院看病，大夫正好是医学院毕业分配在儿科工作的同学英子。看完病后春金要请英子吃饭,英子推辞不去，说自己老公在省城进修，只有自己和孩子在家，不方便。春金说：怕什么，这不跟前还有两个孩子在吗。英子还是不去，春金说，要不让宫老师来陪着吧。英子这才同意。
　　 春金回忆着往事，赶紧给宫老师打了个电话。宫老师接到电话后非常高兴，满口应承陪春金去一趟龙城市。春金又联系了玲丽和娟荣两名同学。玲丽是渤海医院的麻醉师，沙同学任龙城市副市长的消息就是她最早在同学们中传开的。2000年之初，本地的私家车还未普及，玲丽开着一辆奇瑞QQ上下班。娟荣在西城街道办事处的民政部门工作。
　　 接下来春金要准备礼物。北海距离龙城仅百多公里，没有什么特产。眼下这个季节，葡萄熟了。尽管北海市海滨滩涂沙土地的葡萄质量很好，可龙城也在胶东，而且是梨乡，当然不缺葡萄，更何况送水果未免有些单薄。中秋的螃蟹顶盖肥，价格也不菲，节前一天一个价。龙城地处半岛腹地，仅南部丁字湾临海，海岸线长度仅有北海市的百分之四十，吃螃蟹不如北海市那么方便。这时节休渔期已结束，春金天不亮就到码头等着渔船，挑选了几十斤活蹦乱跳、张牙舞爪的大飞蟹，放在两只保温箱里，加了一些碎冰，冰不能加太多，太多螃蟹会冻死。用胶带封好口后，春金便打电话给宫老师和两个同学。早上七点钟，师生四人启程开往龙城。
　　 这是几个人第一次去龙城，手机和车上都没有导航，也没有高速路，走的省道、县道和乡道，上午十点多才到达龙城市区。市区内路况较好，很快就找到了市政府大楼。行政大楼外观很朴素，这个曾经的地区行政公署，至今仍保持着廉政亲民的形象。
　　 玲丽先给沙副市长发了一条短信，沙副市长很快回复：“开会，稍候。”几个人下了车，在附近转了转。街道笔直宽阔，干净整齐，两边生长多年的法桐高大粗壮，浓荫蔽日。龙城市号称陆路旱码头，交通、商业发达，街上店铺鳞次栉比，餐馆尤其多。很多年轻人婚后不起伙做饭，都在外边吃。
　　 行政中心大院停满了各种车辆，有轿车、巴士，还有几辆考斯特。一个秘书模样的年轻人出来迎接，把几个人领到接待室。大约等了一个多小时，外边人声嘈杂，大约是散会了。沙副市长快步走进接待室，热情地打着招呼，跟宫老师和同学们一一握手。稍事寒暄，沙副市长把秘书叫到一旁说了几句，然后跟宫老师说稍微一等，便匆忙走出接待室。
　　 今天的会议是全市乡科级副职以上全体领导干部会议，会议的主题是“迎双节，全市前三季度工作总结暨鼓足干劲，力争提前完成全年工作目标动员大会”。这是一次团结的大会，一次凝心聚力的大会，一次“夙兴夜寐谋发展，砥砺前行铸辉煌”的大会。会议无论从规模、人数、级别还是市领导重视程度方面来说都是空前的。上午的会议结束后，中午全市领导干部齐聚一堂，共庆佳节，这种机会是不多的。沙副市长作为班子的主要成员之一，当然要参加。宫老师一行来之前并没有和沙副市长预约，做了一回不速之客。沙副市长和宫老师多年未见面了，这是宫老师头一次大老远来找自己。沙副市长真的感到非常为难。大院里与会人员已经上了车，车子都发动起来，陆续驶向聚会地点。沙副市长想出一个折中的方案。他让秘书赶快在聚会的鸿达酒店旁边的华宴酒店订了一个雅座，自己和书记、市长说明了一下情况。这样，既能和组织保持一致，随时听从召唤，又不耽误招待宫老师。
　　 几个人跟随沙副市长的车子来到华宴酒店，在二楼一个临窗的雅间就座。从窗子向外望去，天上朵朵白云象盛开的牡丹。大桥上车水马龙。宽阔的蜃河水由北向南静静地流淌，河面上氤氲着淡淡的水雾。两岸杨柳轻拂水面。秋蝉在正午的热量中又喑哑地嘶鸣起来。远处飘来梨子的清香。沙副市长年轻而沉稳，质朴又有城府。他从最基层做起，做过刑警、街道办事处经委主任。“猛将发于卒伍，宰相起于州府”，经过多年官场的历练，沙副市长举止得体，言谈很有分寸，也透着雷厉风行和杀伐果断，他娴熟老练地把控着场面，热情地招待大家。宫老师望着侃侃而谈的沙副市长，哪里还能看得出当年的那个青涩少年的影子，不由地感慨唏嘘。师生们谈论着高中时代的趣事、糗事，气氛轻松愉快，仿佛昨日重现，回到校园时光。回忆起往事，沙副市长有些动容，赶忙起身给宫老师敬酒，充满深情地称宫老师为“恩师”。
　　 沙副市长的手机响了，他出门接了一个电话，很快便回来了。过了一会儿，听到门外人声杂沓，声音越来越近，接着响起敲门声。沙副市长起身开门，见进来的是盖书记和车市长。紧随书记、市长的是其他五大班子领导及各位副书记、副市长，门外走道站满了人，一楼到二楼的楼梯也站满了人，从窗子向外望，从不远处的鸿达酒店还有人陆陆续续向这边走来，每个人手里都端着酒杯。声音惊动了二楼其他房间里的客人，他们纷纷伸出头来一探究竟。华宴酒店老板从楼上下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服务员也向宫老师他们投来惊奇的目光。
　　 原来就在沙副市长在华宴酒店招待宫老师时，领导们在鸿达酒店迎佳节联欢也正在热烈地进行着。宴会刚开始，就有细心的人发现班子里少了沙副市长，上午开会时还在。随着宴会的进行，有人就开始问起这件事。盖书记和车市长告诉大家，沙副市长老师来了，正在华宴酒店招待老师。大家在被沙副市长师生情谊感动的同时，也为沙副市长不在场感到遗憾。在这样一个大团圆的日子里，怎么能少了沙副市长呢，这样会很不完美，一个也不能少。于是有人便提议去给沙副市长老师敬酒，盖书记、车市长则表示完全赞同。大家纷纷离席，紧随书记、市长向华宴酒店走去。
　　 宫老师几个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沙副市长连忙介绍说：“这是我的老师宫老师，从事教育工作数十年。”然后又介绍道：“这是盖书记，这是车市长。”宫老师和几个同学赶紧站起身来。盖书记和车市长有着上位者的气质和气场，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盖书记向宫老师伸出手，宫老师忙探身与盖书记握手。盖书记举杯与宫老师碰杯，盖书记说：感谢宫老师为我们培养了沙副市长这样优秀的干部。希望宫老师继续发挥余热，为我们的工作建言献策。并在双节来临之际祝宫老师身体健康。盖书记敬完酒后，车市长过来给宫老师敬酒，车市长说：“值此金风送爽、丹桂飘香、双节来临之际，谨代表市政府预祝全体教育战线上的干部职工节日快乐，阖家幸福。刚刚过去的教师节，我们制定了进一步推动教育发展的战略目标，加大了对教育的投入力度……”。盖书记和车市长离开后，其他五大班子领导和几位副书记、副市长依次过来敬酒，然后是各部门，各个局，各乡镇领导……。大家按照一定的次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沙副市长则一直在旁边一一介绍着。宫老师有些应接不暇。宫老师大半辈子都是默默教书育人，虽然桃李满天下，但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也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即使自己被评上市先进教师时也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宫老师年轻时是喝酒的，他那时的口头禅是：“喝酒是人生一大乐趣。”后来戒酒了。今天这么多人过来敬酒，宫老师只是象征性地喝了一点。宫老师的口才很好，无论是在课堂上讲课还是在社会上与人交往都能言善道。然而此时面对这么多陌生而又笑容可掬的面孔，一时却又不知说什么好，虽不至于无语凝噎，语无伦次，然而语言甚是匮乏。沙副市长介绍完后，宫老师一边碰杯一边说：“你好你好，粘局长，好，好。”“谢谢谢谢，接镇长，谢谢。”对每一位敬酒的人只是换个称呼而已。宫老师想起在电影《罗马假日》中，那个安妮公主在使馆会见贵宾时，分别用英语、德语、意大利语说着“你好”、“很高兴见到你”、“幸会”等等这样一些外交惯用语，显得一点儿也不单调。宫老师不习惯说“幸会”、“很高兴见到你”，更不会外语，只会说家乡话。
　　 宫老师感觉有些陶醉了，今日真是不虚此行。他此刻的心情是激动和兴奋的，心头感到一股暖流在涌动，同时也很有成就感。他感觉这是自己一生的高光时刻，自己得到了莫大的尊重，也是对自己一生教学生涯的一种肯定和回报，他为教出沙副市长这样的好学生感到骄傲。
　　 十多年以后的高中毕业三十周年聚会上，当宫老师再次说起今天的情形时，仍然记忆犹新，激动、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宫老师说：那次到龙城找沙同学，受到了热情的款待，有那么多的官员都来给老师敬酒，给足了老师面子，如果你们每个同学都象沙同学那样多好……
　　 敬酒的过程持续了大约一个小时。领导们离开了，房间里恢复了宁静。大家静静地坐着，仍沉浸在兴奋中，谁都没有说话。这气氛太好了，谁都不想破坏它。这是师生之间和同学之间纯真友谊的最高境界，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春金感觉自己此时很难张口找沙同学办事，因为和这气氛有些不协调。时间在静静地流淌，沙副市长下午还有公务要处理，分手的时刻终于来到。在玲丽和娟荣的提醒下，春金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的要求。沙副市长未置可否，只是默默地记下了春金的电话号码。师生们依依不舍地就此别过。
　　 回去的路上大家的心情要比来时轻松了许多。温暖的风从车窗吹进来，有时会夹带着丝丝凉意，如同夏日在温暖的海水里会遇到凉凉的海流。乡村原野上各种经过盛夏洗礼的墨绿色尽收眼底。耳边传来动听的稀疏的蝈蝈的鸣叫。其他几个人一路说笑着，只有春金在想着心事，没怎么说话。
　　 回到北海后，大家兴犹未尽，招呼本市的同学又聚会一次，和同学们分享一下快乐。
　　 春金从龙城回来后，一直盼着沙副市长或有电话来。然而，中秋节到了，国庆节到了，马上要到重阳节了。春金的心里如同这天气一样渐渐变凉了。先是一种无名的惆怅从心底油然而生，然后是五味杂陈。春金感觉自己满腔的热血都洒在了冰川上。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周到，想不通沙副市长为什么不给自己办事。事没办成，自己在亲戚面前很没有面子。春金心疼自己的大螃蟹打了水漂。
　　 春金感觉自己快要肺积水了，他迫切需要找人倾诉一下。在一个淫雨霏霏的深秋的夜晚，春金约了农晓和厚常两个同学在小酒馆里见了面。三个人点了两个菜，还要了三只螃蟹。春金边喝酒边诉说着心中的委屈。农晓是一个正直豪爽，侠肝义胆的人，他要主持公道，抱打不平，他要为春金发声，讨个说法。酒喝到一半，农晓拨通了沙同学的电话，在电话里，竟然把沙同学“骂”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