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箩筐】老房子(散文)
老家房子东边那间的北墙塌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有些惊愕!老房子,老房子!心里无数遍默念着,心跳加速,血流加速,那是我少年的巢,记忆中的痛楚。
那是五间坐北朝南的平房,同期建房的东邻和西邻两家旧房都已翻新——新房外观体面大气,铮亮的不锈钢窗户,白色的外墙砖在阳光下愈显明亮耀眼。
而我家的房子,就像蜷缩在岁月角落的一个侏儒,等待着命运给予的归宿。消亡,坍塌,腐朽中化作无数颗尘埃,随风飘荡。岁月的风雨加剧了它的衰亡,这是一个无可挽回的结局。
这几间老房是父母经历了唐山大地震后盖的,有近半个世纪的历史。或许不算太长,可却占据了我的的大半生。
那时我们还小,奶奶岁数也大。当时建造房屋时,没有钱买材料,父母就从倒塌的老房子上拆下旧砖瓦、石块、椽檩过梁,能用上的都用上了。墙外层用砖头拼接而成,里层用土坯砌成。后来,父亲说外墙砖头裸露,实在粗糙,父亲就去乡邻家借了点钱,卖了几袋水泥,把外墙磨平,画上线条,就像新砖砌成的,给人一种古朴的灰色美感。多年的风风雨雨中老房子依然顽强地挺立着。
有了新家,我们几个欢呼雀跃,父母脸上也浮现出了难得的笑容,而这笑容的背后暗藏着只有他们才知道的心酸。这个家在沉重的负债中艰难前行,直到十几年后,才还清了最后一笔欠款。可接踵而来的是我们成年后的又一次借债。
房屋的建成,家里日子似乎发贫困和艰辛。父母与那个时代的乡邻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复一年耕耘着那几亩薄地。每一个清晨,每一次踏向泥土的脚步,仿佛都是一声沉闷的叹息。
经年后,挺立在南门口的几棵白杨树长大成材,买树的商贩也来了。换成的钞票攥在父母的手里,还没捂热,又送到了别人的手里。北边的洋槐也长大了,在一阵电锯的歌唱和商贩的笑声过后,卖的几十块钱,又去还了债。
同白洋杨树和洋槐一起长大的几个孩子,在父母的辛苦劳作中,在他们期待的目光中,努力奔赴人生的目标和理想。可是,当我们长大成人后,一切与他们期盼的结果相违时,才发现带给他们的失落与悲伤,像烧红的铬铁烙在心上,疼痛难忘。
贫瘠的日子依然漫长,在沉重的劳作中与灿烂的梦说声“拜拜”,与悬浮在天空中的理想默默告别。望着考上中专后来成为老师的那个同龄人,我低下了头。父亲,母亲红了眼,每个人的心里都蒙上一层厚厚的乌云。
终于有一天,成家的我搬出了小屋,后来弟弟们也从这里飞了出去,只剩下白发苍苍的父母。当他们佝偻着腰走进生命尽头的时候,这个曾经飘荡着欢笑,苦恼和叹息的小屋立刻沉寂下来。我们与它仿佛被什么东西隔开,走进它,就仿佛看到了父母无法言说的落寞。
后来,门落锁,旧式的窗棱上,那块塑料布被风吹来吹去。随着时间推移,窗子缝隙越来越大,塑料被风撕成一只只飞舞的翅膀,这难道是父亲和母亲的灵魂,附在小小的翅膀上,把这个世界欠缺给他们的快乐释放出来吗?让尘世的艰辛与烦恼烟消云散。望着翅膀后面的窗棱,心在天国与尘世徘徊,那带着温馨的玉米香的母爱飞走了,带着灰色的纯朴的父爱也冲上云霄。我多么希望那个翅膀不要飞走,有它在,就有爱的环抱。可是,他们终究也飞走了,终究化为了尘埃。
现在我回来了,打开黑乎乎的院门,走进老屋,那些熟悉的景象仿佛被时光的烟尘熏染。两只家雀在屋樑上上下翻飞,灰色的羽毛,乌黑的眼睛,就像记忆中玩闹的兄弟姐妹。我伸出手去,想抚摸它的羽毛,把它捧在手里。可它机警地看着我,大声叫着抗议。
不经意地转过身,看到一块半米高的镜子,下半部插在柜子的后面,北墙上落下来的土坯则遮住了它上面半个身体。那是房子建好后买来用作装饰的,两边与之匹配的联境静静贴在柜面上,像一个早已逝去的灵魂平静而安详。承载过梁的木柱裸露在墙体外边,后面那个用砖头垒砌的墙“张牙舞爪”,或许用不了多久也会轰然倒塌,就像一个失去意志力的巨人。当承载它的墙体整个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将如何面对呢?
无奈和怅惘在心里发酵。没能力将老屋装修,只能将柜子里东西倒腾出来,以免房子倒塌时它们成为岁月的尘埃。将陈旧的被褥从柜子里揪出来,老旧的花纹,灰色的格子,那是母亲一针一线精心缝制的。手触摸着线头,心熨贴着花纹,仿佛又听到织布机和纺车的歌谣,把我带到母亲的身旁,枕着她的双腿入睡。而今,睹物思人,泪眼婆娑。
被褥下面,是弟弟从部队复员时留下的纪念,军帽、军徽和肩章,闪闪发光。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弟弟当兵时父母眼中燃烧的激情,三十几年前那个令人难忘的时刻。再往下,看到一个纪录本,红色的封皮,手摸上去,僵硬,啪几下灰尘,发出脆响。翻开页面,一个个熟悉的字体,刹那又让我湿了眼眸。上面有名字和钱的数目,数目后面打着对勾。五块,十块,二十,三十,那是父母借款的凭证,还完后再打上对勾。现在看数目不多,但每一笔对于那个时代的他们来说都是一笔巨大的良心账。每一笔款项,都是父母为了扶养我们长大而欠下的。
我不忍再看,可是,一件件又不能不强忍着去面对。
闭上眼,让自己平静一会后抬脚进了东屋。先前挂在墙上的像框被泥土和灰尘掩埋,我把它们清理干净,相框上的玻璃七零八落,几张一寸照片勉强取了出来。一张是父亲年轻时候的照片,那时他在北京工作,清秀俊朗的脸庞很难与现实中的他联系起来;一张是我和弟弟的,都是十八岁时在学校拍的。那时的我们,憧憬着人生和未来,目光中充满了好奇和期待。还有姐姐和表妹的照片,穿着十分朴素,脸上的青涩和纯真是现在的我们根本回归不了的。
靠近墙角的柜底已经变了形,中间的那块木板已经陷了下去,我的的手无法探下去,柜的表面已经碎裂,被突出的墙体拱出后卡在梁柱上,像一个绝望的呼救者。曾经耀眼的朱漆,已暗淡无光,中规中矩的造型仿佛在诉说日子的贫瘠。吊在撩带上的铁锁,锈迹斑斑,时光逝去里它一定记得母亲每一次与它的亲密接触。
当所有的东西装上电动车后,我想逃离,脚步却又不自禁地走到院门。再次回首,那窗棂,椽子依旧从容不迫,沐浴阳光,在时光里慢慢变老。
虽然我心中不愿老房子倒塌,但是,时间的长河波浪滚滚,谁能阻止它的一往无前?
余秋雨为他家的老宅写下精妙的文字,围绕着它延伸出了那么多故事。而我,一个平凡的普通人,自然不会有那么多的故事。但是,老房子里的许多记忆,足以温暖漫长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