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天还没有离开。
　　 去年腊月十五日中午，我陪大叶去桂溪探望岳父岳母。
　　 桂溪在乡下，是我妻子四叶的老家。一个山青水秀的大村庄，数千人丁，清一色叶姓。村中有一条活泼的小溪潺湲而过，九曲十八弯，岸边多桂树，故名桂溪。秋天的日子，溪流紫罗蓝，村浮桂花香，诗意盎然，因而村名就随了水，也叫桂溪。
　　 岳父岳母住在桂溪大哥家的一楼。
　　 这是一座五层高的落地屋，面街临水，粉墙黛瓦。里面设施齐全，沿着楼梯越往上走，越是宽敞明亮，但两位老人家只能宿在阴暗的一楼里。无奈——岳父97，岳母90了，他们早已过了任性的年纪，再也不能在高处自由飞翔了。人像庄稼，老了，是往下生长的，天空离他们越来越远，大地则日益与其亲近了。
　　 一楼外间。一张一米八宽的大床，倚放在楼梯墙边，是老人的床榻。岳父睡里头，岳母睡外头。外侧隔一道布帘，有一张钢丝床，是保姆的铺盖。这里是两个夕阳的窝，可我却没有感到一丝夕阳红的温暖。我们到达的时候，那个叫阿香的保姆已经回老家了。几天不见，岳父岳母似乎又衰老了许多。他们枕着高高的枕头，白发苍苍，满脸憔悴，并头躺在床上，像两朵愁云，相对无言。
　　 大哥正在为岳父换尿包。岳父一看到我，眼睛立刻便像往常一样亮了起来，咧嘴朝我笑，说，阿亮，你来啦。风烛残年的老人，已经生活不能自理了，口齿却仍然清楚亲切，没有丝毫的含糊，多么庆幸，老天还是给他留下了好。我朝他做了个鬼脸，笑了笑，点点头，没说什么。因为他耳背得很，哪怕是惊雷在他耳边炸响，也无效，和他交流，只能靠肢体语言和表情。岳母看到我，就想和我说话。她的状况要稍好些，虽然老眼昏花，有气无力，但思维仍然清晰，心如明镜似的。
　　 我问岳母，妈，保姆呢？她闻言，眼睛湿了，朝我摇摇头，说，她走了。我问，二叶呢？她颤了一下，欲言又止，继而合上了眼睛，眼角滚出了两滴清泪，算是给我的回答。今天不是轮到她照顾你们的吗，二叶她人呢？我急声追问道。岳母睁开眼，戚戚地望了我一下，便缩了回去。
　　 二叶回去了，说她自己的身体也不好，吃不消，上午回县城了。大哥抱着头，坐在一旁接腔道。
　　 我听了，扭头暗叹了一声，久久无语。我转到门外，放眼望，但见岁暮的村庄，风凛冽，云飞扬，落叶飘，水哽咽，一股寒意袭来，心如冰冻，周身冷透。
　　 这个冬天，太冷了。人至岁暮，年到年终。或许这个时间就是这样。
　　
　　 二
　　 岳父和岳母的爱情故事，在桂溪一直是传奇般的存在。
　　 岳父姓叶，名然，是个离休干部。他生于书香门第，长相俊拔，聪明好学，中学毕业后，即投身革命，解放后，成为一个博学多才、温尔儒雅的人民教师。据说，年轻时的岳父，是姑娘们心目中一道最亮丽的彩虹，有很多貌美如花的女子都梦想着做他的新娘，但他却迟迟不肯打开心扉，婚娶成家，直到遇见一朵花。
　　 那朵花，叫王雪花，也就是我的岳母。
　　 我不知道当年岳父与岳母初相遇是什么感觉，惟清晰地记得自己的感受。岳母具有一种独特的美，我首次见到她的时候，心里先是震撼，接着就不禁地想起了一首古诗来：“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真的，彼时的岳母，虽然年且六旬，却依然一头青丝，两泓春水，目光清澈，秀外慧中，气质如兰，如南海的观音菩萨，让我仰望。当然，我之所以对她仰而视之，是源于四叶事先对我的铺垫。
　　 我和四叶恋爱时，她曾对我说，岳母初嫁给岳父时，从外表上看，岳父风华正茂、书生意气，俨然像一棵挺拔的树，其实吧，是一棵梧桐树，空心的。为何？唉！当时岳父患有严重的肺病，夜夜在咳血，一咳就是一小碗。那时候，几乎没有一个人看好他们，认为这是一段只有开始没有结果的姻缘，岳母纯属飞蛾扑火，不可能会演绎出海枯石烂的传奇。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比岳父整整小了七岁的岳母，自从一进入叶家的门，竟把自己的身份逆转成一个大姐大，像母亲般无微不至地侍候了岳父六年，硬是把一个病秧子捯饬成了一个气吐山河的壮汉子。
　　 我听了，甚是感动，赞叹不已，未见其人，便对岳母肃然起敬了。
　　 四叶说，这还是小儿科，更厉害的，还在后来呢。我问后来咋了？她说，她有个二伯父，叫叶超，黄埔军校毕业，是老蒋的亲信，解放前夕与老蒋一起去了台湾。后来，此事被人发现了，岳父就被打成了右派分子，丢了饭碗。于是乎，岳父与岳母的爱情就受到了空前的考验。有人叫岳母与岳父划清界线，离了，但岳母对岳父始终不离不弃。当地待不下去了，便毅然追随岳父一起到外省流浪，最后在福建南平以做衣服、行医谋生，在风雨飘摇中拉扯大了一群儿女，直至岳父昭雪平反之日。
　　 每每说起这些，四叶无不自豪地说，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有多少被打成右派的家庭，都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了，但父母却是患难与共、生死相随，他们的爱情，是忠贞不渝、清新如画的。
　　 我听了，又是一番感慨。我这岳母，还真是名符其实，她真像一朵凌寒绽放的雪花，不畏严寒，坚贞不屈，冰心玉格，高洁如梅。我一直羡慕岳父，茫茫人海，风雨红尘，人生若能得一如岳母似的女子相依相伴，足矣！
　　 岳父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树，岳母是一团如锦如绣的花。年老的时候，他们的膝下人丁兴旺，儿孙满堂，且个个龙飞凤舞，事业有成。这样的家庭，是令人羡慕的，在外人看来，岳父岳母无疑是这世上最幸福的老人了。然而，现实并非如此，其实他们过得并不容易，特别是岳母，她自进入暮年之后，似乎便与春天阳光无缘了，几乎全是在严酷的寒冬中度过的。人生的最终，要面对严寒，可能是一个定律。
　　 我想，也许这就是岳母的宿命。她叫王雪花，雪花再高洁、再美丽、再无私，但她注定是属于冬天的。
　　
　　 三
　　 岳父家是那样的与众不同。
　　 岳父是一个大智若愚的人。他一辈子受过良好的教育，当过游击队员、教师、右派、流浪汉、校长，他知识渊博、心灵手巧、喜欢琢磨，除了善于做化学实验，还会做裁缝、行医针灸、自制啤酒，凡事皆可无师自通，可谓经历丰富。可谁能想到呢，就是这么一个聪明绝顶且经大风大浪考验过的人，一回到家中就成为一个啥也不会的白痴了。我琢磨，岳父是一个可爱的“双面人”。说来也许没人相信，到老了，他仍然不会洗衣、烧饭、煮面、做菜，甚至连炒鸡蛋也不会。在岳母面前，岳父成了一个寸步难离的婴儿，他只晓得工作学习，吃喝玩乐，其他一概不问不管，怪不？
　　 于是，精明能干的岳母便成了全家人的顶梁柱，说一不二的女皇。她主宰着家内家外的一切事务，也牢牢地把控着儿女们的成长权和婚姻大事。她责任沉重，负累沉重，苦难也深重。
　　 在我的印象中，岳母的脸色终日是阴沉的，眉头没有一日是舒展的，偶尔遇到高兴的事，好不容易笑了，那笑容也是含愁的，苦菜花一样，淡淡的清香中满是苦涩和忧伤。我是很理解岳母的，因为，在她的心灵深处，长期潜伏着三块时常让她伤痛滴血的巨石呢，她的心，很痛很痛。
　　 婆媳不和是岳母的首痛。俗话说，自古婆媳难相处。说实话，婆媳之间合不来、闹矛盾是司空见惯的，但像闹成岳母和嫂子一样的，实属罕见。岳母生有两个儿子，叫森林和树林。与岳母水火不容的叫嫦，是森林大哥的妻子。说起来，这也是岳母自做自受。大哥是个企业职工，据说，十八岁那年，本单位一个同事的女儿喜欢上了他。那女子，二八年华，明眸皓齿，桃腮柳腰，仕女一样清丽，黛玉一样痴情，要死要活地非要嫁给大哥不可。岳母知况，横加干涉，以铁腕手段强行把一对鸳鸯给拆散了。理由很搞笑，就是岳母嫌那女的长得太婉约、太漂亮、太小资了，岳母担心老实本分的儿子镇不住她。后来，大哥回老家娶了嫦。
　　 嫦高中毕业，居民户口，模样姣好，身材高大，岳母一眼就相中了她。岳母总以为，这个由她亲自打着灯笼挑来的儿媳会合她的意，怎料得，婚后竟成了她的天敌。岳母嫌嫂子太恋娘家，不会精打细算，爱瞎咧咧，爱显摆，不懂子女教育。嫂子也是个十分自负的人，自诩自己乃天底下最贤惠的女人，岂容岳母对她指手划脚，论头评足，说东道西，遂奋起反击，恶言相向。家人想方设法，努力从中劝解，无果。时间一久，冰冻三尺，婆媳矛盾越来越深，皆视对方如仇人，互不来往。
　　 人在事与愿违时，还不服输，还不改变路线，怎么说，岳母是悲哀的。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彼此共同适应将就，是岳母面临的一课，但岳母没有在自己的课堂上学到这些，依然故我。
　　 岳父家产颇丰，在瑞安、县城、老家拥有四处房子。早些年，他将瑞安和县城的房子划给了大哥的两个儿子，又腾出两间老宅让大哥翻建新房，二老搬到一座他们自建的三层高的“小炮楼”居住。小炮楼狭小、逼仄、楼梯陡，他们腿脚不便，不宜在此生活，他们很想搬到经翻建一新，平坦、宽敞、舒适的老宅安度晚年。大哥同意，但嫂子死活不肯，最后只能做罢。对此，全家上下对大哥和嫂子都很有意见，却也无奈。矛盾既生，后面不会有顺利。岳父母没有想开这个道理啊。
　　 去年下半年，岳父岳母的身体越来越差，实在爬不上楼梯了，征得大哥同意，由大叶、二叶和四叶出面，选了一个吉日，将岳父岳母搬到小炮楼对面的大哥家的座地屋一楼居住。搬家那天，四叶三姐妹与嫂子大吵了一场，被乡人引为笑话。
　　 笑话过后也就风淡云轻了，但未必不会变天。
　　
　　 四
　　 如果说，嫂子是岳母的外伤，二叶则是她心头的隐痛。岳母生有四个女儿，皆是在颠沛流离的岁月在外地出生的，分别叫大叶、二叶、三叶、四叶。三叶刚满月，就被南平的一户人家抱养了，由岳父岳母亲自养大的，是大叶、二叶和四叶。
　　 要我说，这叶家四姐妹，若论最有骨气的，当属大叶。大叶性格耿直，内向倔犟，从小被当作丫鬟使唤，累活脏活没少干，却讨不了岳父岳母的欢心。十六岁，为了能使自己继续上学，她强忍着满腹的委屈，答应给西山顶上的老廖家当儿媳妇，长大后，成为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也成了最孝顺的女儿。最有出息的，是三叶。三叶虽然打小被他人抱养，是一朵在风中漂泊的云，但因人得福。她的养父母视她如同己出，对她疼爱有加，加上她聪明伶俐，学习非常优秀，如愿考上大学，最终成为一名主任医师。四叶最小，傻妞一个，成长路上，哪怕风狂雨骤，她的前面皆有人替她挡着，不提也罢。
　　 小时候，岳父岳母最疼二叶。在四片叶子中，二叶最漂亮，也最有心机，长一副花容月貌，说一口甜言蜜语，怀一腹弯弯绕绕，岳父视其为小棉袄，岳母称其为小心肝，是家中小公主。岳母十分看好她，从小对她宠爱有加，凡事惯着她，总想着来日能够沾沾她的光，享享她的福。然而，事与愿违，就是这个乖乖女，到头来竟成了岳母的死对头和永远的痛。事情还是源于二叶的婚姻。二叶十七岁那年，远在他乡的她，如痴如醉地爱上了一个小山东。小山东长得高大英俊，异常帅气，他和二叶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俩人情投意合，如胶似漆，关系已发展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二叶曾经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过小山东，在她眼中，小山东简直就是天神降世，潘安再生。一次，早已成家的小山东不远千里，特地从闽西赶来探望他的初恋。受二叶之邀，我与他喝过一次酒，有过一面之交。他留给我的印象是，人确实长得潇洒，酒量也高，但有点虚。他得知我喜欢打羽毛球，便大言不惭地吹嘘他是一个羽坛高手，说曾经跟林丹一起练过，结果我带他到球馆以试身手，球技还不如我这个业余的三流选手。
　　 二叶与小山东热恋的时候，岳父已经平反回到故里执教。也许是太疼爱二叶，舍不得让她远嫁他乡，或许是其他原因，二叶的婚事遭到了岳父岳母的一致反对。最后，他们想尽了一切法子，迫使二叶与小山东劳燕分飞，让一对爱得铭心刻骨的人儿各自天涯，独享梅花三弄。此后，二叶的情路便犹若天下大势，分分合合，只缺不圆，一直不顺，甚是坎坷，最终落得个孑然一身。
　　 二叶把自己的不幸全然归结到了母亲的身上。她固执地认为，她的遭遇全是母亲造成的，是强势狠心的母亲毁了她一生的幸福。于是，往日的乖乖女与母亲反目成仇，成了不共戴天的人。二叶但凡遇到一些不如意的事，但凡与母亲一言不合，便怒自相视，口不择言，不分场合地向母亲开火。多少年来，国色天香的二叶，成了岳母心中一个挥之不去的恶梦。
　　 但是，真正击垮岳母的，不是嫂子，也不是二叶，而是她的小儿子——我们的小弟——树林。
　　 树林是岳母的最痛。他是家中的老小，也是岳父和岳母最完美的结晶。他人帅，懂事，孝道，顾家，大气，是全家人的骄傲，更是岳母的精神支柱。树林汽校毕业后，分配到运输公司当大客司机，其妻菲，是他的汽校同学。菲与嫦嫂刚好相反，她是一个小家碧玉，蕙质兰心，善良温柔，勤劳贤淑，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深得岳母的喜爱。岳母把满怀的希望都寄托在树林和菲的身上，在她的心目中，树林就是她的太阳，菲就是她的月亮。但是，苍天无眼，就在树林婚后不到一年，在一次出长途中，树林惨遭车祸，不幸遇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