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箩筐】父亲(散文)
人们常说严父慈母,但在我们家却正好相反。母亲既要常年在一亩三分地里辛苦劳作,又要抚养孩子,对我们姐弟三个要求非常严厉;而当过兵的父亲却从来没有打骂过我们,甚至连高声的呵斥也很少。
父亲1941年正月出生在一个叫“旮旯口”的偏僻山村。父亲的童年过得太苦太穷,所以他很少提及,偶尔说起,也只是三言两语,我们也不多问。记忆最深的是父亲一身戎装,骑着褐色高头大马在山海关前的一张照片,那时的父亲英姿潇洒,意气风发,叫人羡慕。父亲在部队服役了6年,复员后在城里当了一名普通工人。
离家远,平时工作又很忙,父亲很少回家,只有周末他才骑着那辆破旧的28自行车,行驶30多公里赶回家。父亲回来时,我们姐弟三个最为高兴,我们会算计好日子,早早来到村口等待,每当望见父亲的身影出现在黄昏的山梁上,我们便迫不及待地朝父亲奔去,像极了一群小猴子吱吱喳喳挂在父亲身上。父亲疲惫的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把我们依次抱到车上,推着边往家走边询问家里的日常琐事,他也会给我们说道一些城里的趣闻乐事,常常逗得我们前仰后合,引得村里的小伙伴羡慕不已。
父亲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一盆热水,把泥猴似的我们从头到脚清洗一遍抱上炕,然后又开始干农活做家务,让母亲去休息。到了饭点,父亲便会亲自下厨炒菜做饭。那时总觉得父亲做的饭菜香气扑鼻,味道鲜美。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唠嗑,十分惬意。画面温馨甜蜜,其乐融融。
小时候我的体质弱,父亲格外怜惜,吃饭时父亲总会给我多夹几筷子菜,常常惹得弟弟不高兴,嘟嘟嚷嚷的,姐姐也撅起了小嘴。父亲总是摸摸这个的头,拉拉那个的手,笑了笑不说话。有时还会背着姐姐弟弟,给我塞几块动物饼干或几颗糖果,让我欢喜不已。我们上学后,父亲会带些小人书,自制的玩具回来,都是村里没有见过的,那时的我最为得意,像极了童话中的小公主,被小朋友们前呼后拥聚在我们家,由我带着他们看书、玩耍。父亲有午睡的习惯,但他不嫌孩子们吵闹,我们依旧玩我们的。
父亲格外珍惜在家和儿女团聚的机会。夏天夜晚,蛙鼓阵阵,仿佛在演奏一支美妙的小夜曲。父亲摇着一把大蒲扇给我们讲电影《地道战》《钢铁战士》《大闹天宫》《神秘的大佛》《高山下的花环》中的故事情节,我们围坐在父亲身旁,聚精会神聆听着父亲声情并茂的讲述。当我和姐姐听到《高山下的花环》中连长梁三喜牺牲时,掩面啼哭,伤心不已。弟弟则最爱听《大闹天宫》中孙悟空拿着木棍左右挥舞,上下翻飞,反手吸腿动作逗得我们忍俊不禁。父亲讲故事生动有趣,人物鲜活,引人入胜,就连躲在云层后面露着半边笑脸的月亮,似乎也在侧耳旁听呢。我们常常在父亲的故事中入睡,也在父亲的讲述中学到了许多做人的道理。
父亲对儿女的爱是刻在骨子里的。读完小学,父亲接我们到城里上中学,记得当时住的是父亲的职工宿舍。夏天非常闷热,晚饭后工友都在外面乘凉、打扑克、闲聊,父亲却守在我们床前,拿一把蒲扇给我们洒下清凉,而他自己却热得汗流浃背。从入夏到初秋的夜晚,父亲手里那把蒲扇几乎没有停止过,轻风从我们身上掠过,我们很快进入甜蜜的梦乡。
高考那年,父亲为我摇着蒲扇,几乎每天扇到深夜,有时他不小心用力大了,把稿纸吹落,慌忙为我捡起来,满脸全是歉意,并喃喃自责。可怜天下父母心,望着父亲布满汗珠的面容,心里涌起一阵酸楚。我谎称那是一张废纸,他才舒了口气,放下心来。高考失利,我很消沉,父亲不惜花钱给我买了一架电子琴解闷,并时常劝我找同学玩,散散心,不要闷在家里。父亲没有说过一句责备的话,给予我的只有加倍的关爱和鼓励。
通过复读我考上了一所大专学校,我对自己的成绩并不满意,但父亲很高兴,心满意足。我们在父亲的关爱下一天天长大,而父亲的汗水和心血付出了多少,傻傻的我们从来没有想过。
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和颜悦色,满眼温柔,满脸慈爱,父亲把他的温情毫无保留给了我们姐弟,给了我们这个家。再后来,我们姐弟都各自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生活条件都越来越好,而父亲也被无情的岁月苍老了容颜。
退休后的父亲又帮我们带孩子,孙子、外孙放学后都会背着书包到父亲跟前磨蹭一会儿。他们教父亲如何运用电话手表或智能手机,父亲也没有让孩子们失望,一会功夫就能基本掌握。他们也特别自豪,说爷爷很聪明,比父亲学得还快,结果招来自己父亲的一顿白眼。父亲的柔情是刻在骨子里的,对我们是,对我们的孩子是,甚至对别人家的孩子也是,小孩子只要到他跟前,他都会和小孩子拉拉手,摸摸他们的头,给点好吃的,甚至给零花钱。因此,孩子们都喜欢父亲。
父亲是我们家里的老大,爷爷奶奶下世后,叔叔姑姑们总是在背后议论父亲没有大哥的威严。这件事,我悄悄问过父亲,父亲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一家人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吃点亏或讨点便宜有什么关系,事后大家会理解的,我何必端架子、拿大呢。而外人一提起父亲,却说他严肃认真,钢直不阿,铁面无私,犟脾气,很强势的样子。
晚年的父亲从来没有给儿女提过任何要求,总是有什么吃什么,衣服总是那几件不让买,买了也不经常穿,总说旧的舒服。近年来,孙子、外孙都已长大成人,成家立业。身边没有了孩子们的欢笑声,父亲的话语少了,笔直的腰杆渐渐弯曲,满头黑发也慢慢变白。他时常坐在窗前抄书,抽烟,有时像一尊雕像,久久地凝视着远方。也许他在回忆以前工厂里热火朝天的日子,也许他在回忆军营里激情燃烧的岁月,亦或是在回忆一生的日日夜夜、点点滴滴吧,每当此时,我们都会放缓自己的举止,压低自己的声音,生怕打扰了他老人家的思绪。
2020年5 月21日,大山一般坚强刚毅的父亲轰然倒下了。医生说父亲患肺癌,肝癌,骨癌,已是晚期,得这些病病人会非常痛苦,可我的父亲从没叫过一声痛,总是说没关系,让我们该做什么做什么。但从父亲的表情中我能体会到父亲在忍受着残酷的病痛折磨,在病床旁我们束手无策,无能为力的我拿着父亲曾经为我、为我们扇风纳凉的蒲扇不时为父亲扇上一阵,用手绢擦去他脸上的汗珠,期盼着命运之神能把父亲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与父亲一道日夜厮守了十天,最疼我爱我的父亲还是从雨后升起的彩虹门穿过,永远离开了我们。
那一天是2020年5月30日,让我痛彻心扉,刻骨铭心。
时至今日,我仍然完好地保存着父亲用过的蒲扇。每当想起父亲为我扇风纳凉的情景,我便痛彻心扉,泪如泉涌。天堂的父亲啊,饥时可有人为你庖馔,寒时可有人为你纳衣?
父爱如山高,比海深,我的思念绵延不断,愿父亲在那边不受病痛折磨,一切安好。亲爱的父亲,假如有来世,我还做您的女儿,我们还是一家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