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第一次经历肃反、反右派、反右倾运动(随笔)
时代造就历史,历史构建事件,事件让人回顾,回顾引起思考,思考启迪人生,人生在于创造,创造思想,创造生活,在不竭的思维中前行,回答历史赋予的命题,思考着人应当怎样活着,怎样面对诸多现实问题,怎样使生命更有意义?
新中国建立以来的政治运动,我都曾见过,大都经历过,留下了或深或浅的记忆,让人回味无穷,思考探析,从追思中启迪心智。在此,记叙几次亲历运动的概貌,谈谈感悟与感受。至于对运动的评说,都有国家结论、档案记载,不再赘述。我只记叙自身参与的过程,从中获取启示与人生的思考。真理与谬误往往存在于一念之中,存在于如何面对现实,以实践检验是非。社会是复杂严峻的考场,我们的思想亦应复杂些,想多些,借以适应与跟上日新月异的时代。多一些回眸与思考,总是有好处的,可让人在辩证思维的指引下前进,不致落伍。
肃反,这是我从戎后经历的第一个大运动。1955年暑期,重庆炮校的学员们也投入了运动。此运动规定了“提高警惕,肃清一切特务分子;防止偏差,不要冤枉一个好人”的总方针;实行“首恶必办,胁从不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立功赎罪,立大功受奖”的总政策;执行专门肃反机构与群众运动相结合的基本路线,坚持既反“左”又反右,“有反必肃,有错必纠”的原则。
1954年12月,中央军委扩大会议指出:从成分上和政治上纯洁人民解放军队伍,特别是干部队伍,这是严重的政治任务。前几年虽然经过“镇反”、“三反”等运动,干部队伍基本上是纯洁的,但尚有一些老干部的历史没有弄清,一些新干部的问题未来得及审查。据此,炮校也展开了审干工作和肃反运动。
对于刚刚走出中学校园的小青年来说,政治历史都是清白的,显然无反可肃,无历史问题可查。于是,连里几名解放战争时期入伍的老同志学员,就成了运动的重点。
301教授班(我所在的3营10连1排)抓住了四川籍入伍的漆恒邦同志,以其1948年参军前曾参加过“哥老会”为由头,审查他的历史问题。解放前,“哥老会”是四川地方势力的政治工具,一些以地痞恶棍、惯匪为主体的乡镇袍哥组织,渔肉乡里,欺凌善良,抢劫掠夺,无所不为,其中一些即为股匪,成为地方公害。那么,漆学员有否作恶行为呢?必须审查弄清。
审讯漆恒邦,由李忠良副排长(1948年入伍的老同志学员)负责。由我做记录,因为我的字写得快,在学员中表现突出,得到领导信任。李在审讯中,行为粗暴,动辄训斥、殴打,基本是用逼供信的做法,非得让漆交待出问题。有一次,对漆的回答不满意,他夺过我手中的折叠纸扇,劈头盖脸地将漆噼噼啪啪地乱打一气,致使其口鼻流血,扇子也被打烂了。当时,我心里真不是滋味,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对这种做法也不理解,但又不敢吱声,还以为审查反革命就要这样,不留情面,不能手软呢!
李对漆,什么都审,而且问得很细,抓住一点枝节,就刨根问底,一追到底,不管是政治思想上的还是生活作风上的,只要闻出是个“问题”,就抓住不放。也许是漆实在没有什么坏事可交代的了,就说出与嫂嫂通奸的事。李就抓住,逼其说清。漆说:这件事只能对你(指李)说,不能纪录。李说:可以。当李叫我离开时,悄悄地对我说:“你到门外窗边记下他说的话,这是一个不小的问题,说明他生活腐化堕落。”我当然只能照办。对漆反反复复审了好些天,没有审出参加“哥老会”干什么坏事,有什么罪行,只好以思想作风问题写了结论。
不久通过外调证明,漆属于一般性历史问题,照常毕业分配。可在审查中白白地吃了一顿皮肉与精神之苦。这是“左”的过火的做法造成的,既然是运动,这样的偏差是难免的。当时的趋势是宁“左”勿右。显然,李打人是不对的,而对其的严肃认真负责精神,我表示认可。涉及违法犯罪问题,应以事实为根据、法律为准绳,决不能急功近利,用刑讯逼供的办法。许多冤假错案就是在执法人犯法的情况下造成的,这个教训应该记取。
就在肃反运动的后期,组织上通过外调,证明李忠良副排长在解放前曾当过伪警察,属于应肃的“反动基础”。但鉴于没发现干过明显的坏事,是在生活不得已的情况下当的警察(我在刚懂事时就听说:“没得法,当警察。”)在校学习成绩优异,表现十分突出,而未作处理,毕业后分配到部队。他是天津人,离校后从未联系过。他对我很赏识,十分关注我的进步,他的形象深深地留在我的脑海,如健在,应是年过九旬之人了,我很怀念他!
反右派,这是我1956年10月炮校毕业分配到部队后,于次年1月,亲历的第二个大运动。
1957年,全国掀起群众性大型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运动。当时,对知名人士章乃器、罗隆基等人的“反党”,想“轮流坐庄”;章伯钧的“政治设计院”,储安平的“党天下”等言论、思想,并不了解,不知详情,只是跟着喊“打倒”“该反”,发表意见,进行批判。认识到,应该树立党的威望,对一些企图动摇党的地位的人的言行,进行反击是必要的。
在这场反右派运动中,涉及到身边的,亲眼所见的就有些迷惑不解,想不大通。当时我所在的炮团就发现了一个所谓的右派分子——1营的文化教员金某。就因平时思想活跃,敢于议论时政,说话比较随便,被打成了右派作了复员处理。对此,我心里想不大通,认为他说的都是大实话,也是大家的想法,只是我们没有说、不敢说而已,就这么说说又没有引起什么后果,就定为右派?这么有文化素养具有一定才能的干部,就很快地作了复原处理,这不是在告诉人们:“少说为佳”“言多生非”吗?
对社会上的一些弊病、不正之风,难道就不能议论、批评,该放任自流,让其泛滥吗?新中国建立之初,需要树立执政党的威望,对一些企图动摇党的地位的人的言行,进行批判、反击是必要的,但是,把这个运动扩大化了,到处抓什么“右派”,以言定罪,无限上纲,就打击了一大片对社会的不良现象敢于说真话的好人,冤屈了许多言行正直的人,大大地压抑了民主空气,搞得人人自危。事实证明,这个运动是失败的,把一些知识分子、爱国人士和党内干部错划为“右派分子”,造成了不幸的后果。1978年中共中央决定,自1978年4月起,全部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凡是被错划的,应实事求是予以改正。我们的党知错就改,彻底的平反、纠错,体现了实事求是的原则,党的伟大光荣正确,正是体现在有错必纠上,只有这样才会取得人民的信任与拥戴,领导国家才会兴旺发达。
反右倾,这是1959年兴起的轰轰烈烈的群众性运动。这个运动,我不仅参与,而且涉及到自己的所谓右倾问题。
反右倾的由头是:1959年7月14日彭德怀在庐山会议期间给毛主席写信,陈述了对1958年以来“左”倾错误及其教训的意见。针对此“意见”,在全党开展了“反右倾”斗争。
在反右的大背景下,我所在的炮兵团集中排以上干部学习,就形势问题开展大讨论。在小组讨论会上,我发言说:前不久回江苏老家探亲,听说大队干部不讲老实话,嘴上说取得了大丰收,可我到仓库看看,并没有多少粮食;群众反映,我也有感觉的是吃食堂不方便,吃多吃少、吃干吃稀不由你,全村一口锅,说这就是共产主义,不知何道理?再联系到我曾参加办人民公社,淘铁砂炼钢铁一事,说:“砍了那么多大树,花去那么多人力、财力,可是炼出来的铁,数量少、质量差,是否合算?”当这些想法一亮出来,就被一些同志抓住了。以“丰产不丰收”、“反对办食堂”、彭德怀“得不偿失”论等所谓右倾论调为题,纷纷进行批判性发言。我虽以事实力争,说明都是实事求是的大实话,并非编造诬蔑形势。但多数人是“紧跟形势”、统一口径的“左眼”者,让你孤立无援,有口难辩。会后被划为“思想右倾”,差一点戴“右倾分子”的帽子,让写了材料。等到1964年认清“反右倾”错误后,把我所写的材料,从档案中撤出,退我作了销毁处理。
自“反右倾”学习后,干部股在我的档案里,把原来的评论:“德才较好”改成了:“才较好,得一般”。这就直接影响了后来的职务晋升。青年、组织干事干了10年,直至1969年随师政委下连蹲点,我写的报告,他很满意。谈及个人经历时,他说怎么搞的,十年未动啊?不久就推荐提任政治部秘书科副科长。
1958年所谓的大跃进,真是“左”得出奇,许多思想、做法幼稚可笑,事后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胡闹。我们应该永远记取这个教训,保持一个科学的清醒的头脑,什么时候干什么事,都应按科学办,这是马克思主义的真理。
彭德怀同志的“万言书”本是一帖治“热感冒”的“清凉剂”。可被指责为“资产阶级的动摇性”,是向党进攻,于是全国上下,见“右”就反,听到逆耳之言就批。结果,在政治上使党内民主生活遭到严重损害,在经济上使“左”倾错误更加发展并蔓延而遭受损失。这段历史教训极其深刻,值得永远汲取。
回想起三个运动的经历,给人的启示就是:凡事都应给予冷静的思考,而不应盲从蛮干,都应以辩证思维去看待与处理问题,实事求是,还世界以本来面目。思考决定未来,思想改变世界。思考是一种追求,一种素质,是一种境界。冷静的思考能力,是一切智慧的开端,是一切善良的源泉。
(2023年2月17日于北京市朝阳区军休十五所,作者系87岁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