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2年的那个腊月，我辞了工作。那时候，妹妹大学毕业去温州工作两年了，那边是沿海经济发达地区钱好挣，她联系好了工作，让我和女友小梅过了2003年的春节就去。
　　 那个腊月的农历二十七，小梅就满二十岁，达到了法定结婚年龄。于是，在春年后去温州之前，我们商量着回她老家宜宾，见见家人，顺便开好手续，把结婚证办了。可在小梅家里，她的父母和哥哥对我很冷漠。这不能怪他们嫌弃我，因为我比小梅长了八岁，在农村人看来，我的年龄的确大小梅很多了，这是“老牛吃嫩草”，还有，我们的老家距离有三百多公里，在当时交通不发达来说，小梅跟我就是远嫁，最致命的是，当时我的妹妹读大学还欠了一万多块钱的债都没有还完。
　　 诸多因素对我不利，现在冒冒失失提出向小梅的父母拿手续，看来不合时宜。待了两天，我受不了这种压抑，给小梅商量，我想打道回府，留下小梅好好陪陪父母，约定好过了年正月初三再回来接她。
　　 检票上了火车，我就后悔了。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告诉我，我不该离开，扔下小梅一个人在她老家。一路上，火车一路前行的“哐当哐当”声似乎碾压在我心上，让我不寒而栗。那晚，我的失魂落魄没有躲过母亲的眼睛，她一边在给一岁的女儿换尿布，一边关心地问在一旁愣愣的我：“君儿，咋了？看你回来就有啥心事？”
　　 “哎……妈，我不该回来，我感觉和小梅要出事情。”
　　 母亲笑：“能发生啥事情，你俩娃儿都有了，哪个妈舍得扔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心头肉？”
　　 母亲认为，女人跟哪个男人一起有了娃儿，就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而终。母亲跟父亲就是这样。
　　 “君儿，家里刚刚卖了两头肥猪一千块钱就不还债了，过年下去，给小梅的父母再带上吧，说说我们家里的情况，实在拿不出多的了，再说说好话，把手续拿到办了手续不就中了。”
　　
　　 二
　　 2003年的正月初三凌晨，怀揣着母亲递给我的一块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裹着那一千块钱，不用看，里面有零钞，鼓鼓的。母亲千叮铃万嘱咐让我带好，车上不要打瞌睡遭了小偷，从母亲殷切的目光里，我知道她期盼着什么，那就是把小梅早点带回来。
　　 母亲对小梅的好那是没有话说，体贴得比亲闺女还亲。在小梅快临产的那个月，她就叫我将小梅送回了老家，让小梅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要临产的那个深夜，小梅说肚子开始疼，母亲硬是用她那辆五洲牌老式自行车，在黑灯瞎火的乡道上推行了五六公里，将小梅送到了镇上的卫生院。月子的期间，母亲帮小梅擦身子洗澡，给她做可口的饭菜，娃儿十个月的时候，母亲就把娃抢回老家帮忙照顾，连小梅自己都说，母亲对她太好了。
　　 所以，在母亲的认为里，她和小梅亲如母女又胜似朋友，最主要的是，我和小梅都有一个一岁左右的女儿了，小梅铁定的是叶家的媳妇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坐在上火车上却忐忑不安，对了，还是那种不祥的预感。
　　
　　 三
　　 坐了火车再转汽车，到了小镇，我又叫了一辆摩托车。一番折腾，终于到了小梅的老家。我敲开院门，首先见到的是她的父母，还瞅见坐在院子角落的石头洗衣板上面无表情的小梅的哥。他们这架势好像是早有准备的。
　　 我战战兢兢将塑料袋从内衣口袋里抠出来解开，将这叠还带有体温的钱递过去。小梅的父亲将手一扬，我手里的那叠钱就脱手飘落，有一百元的，有十元的，还有五元的。昨晚下过雨，地面湿漉漉的，这些钱凌乱一地，我望着触目惊心。
　　 “爸……小梅呢？说话今天我来接她……”
　　 “别叫我爸，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小梅走了，不在家。你肯定见不到她，还有，你们的事情不存在了……”
　　 “不存在啥意思？”我情绪激动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小梅的哥已经凑上前来，凶狠很的：“不存在还不明白吗？就是我妹妹决定和你分手，不在一起了。”
　　 我的头立刻“嗡嗡”作响起来，哀求：“求你们让我见见小梅，我们有孩子了，娃儿不能没有妈啊！”
　　 小梅的父亲接过话茬：“娃儿好办，你要就你养，你不要就抱给我们，我们处理！”
　　 处理？处理啥意思？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们一起连推带搡，我退出院门的那个瞬间，门“砰”地一声关闭了。
　　 我使劲敲了一阵门，终于心力交瘁。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又下起了蒙蒙细雨，润湿了我的头发，打湿了我的脸庞，混合着我流下来的不争气的泪水。
　　 神思恍惚间，小梅家里的那只大黑狗不知从哪里来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凶狠地冲我龇牙咧嘴汪汪大叫，我顾不得伤悲，吓得落荒而逃。
　　
　　 四
　　 我想不明白，小梅在她老家仅仅留了半个月，为什么一切就变了。这短短十多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当然，母亲更想不明白了，她待小梅视如己出，为啥她不念及？况且，儿子与她有一个娃儿了啊！在母亲的观念里，女人有了娃娃肯定能栓住她的心。为什么，小梅居然能做到这样狠心？
　　 有多么的想不通就有多么的不甘心，加上热心邻居们的建议，我和母亲决定带着女儿去小梅老家，希望她们一家看在娃娃的份上能回心转意。
　　 母亲大半生的时间，都是在老家犄角旮旯的地方耕种谋生，很难走出那方圆十里。第一次出远门，她晕车得又吐又泄，还要照顾女儿，望着母亲憔悴的面容，我又愧疚又心疼。
　　 他们全家显然意想不到，我回去仅仅停留一个晚上，又带着母亲和女儿杀了一个回马枪。这次我们见到了小梅，女儿围着她转步履蹒跚吱吱呀呀，她却毫无表情。到今天，我仍记忆犹新小梅当年扔给我们的两句话：“娃儿你要就要，不要就扔到大马路上去！”还有一句，梅手指着哀求的母亲：“你家那么穷，跟着你儿子一辈子都翻不了身，我才不干！”
　　 这么多年，我不恨小梅说过这样的话。因为，她在自己最美的年华里，和我在一起三年，并且给我生了这么一个乖巧的女儿，我都应该感恩，不应有恨。直至今天，梅的这两句话我都没有给女儿说过。只是我不知道，母亲给父亲说过没有，母亲和父亲又给女儿提起过没有，我想，善良的父母不会，因为这个真相对孩子来说过于残忍。只是母亲意想不到，那次与小梅一见，真的就是后会无期，直到她去世。
　　 我和母亲灰头土脸回家，父亲目睹我们的狼狈不堪，禁不住老泪纵横一声长叹：“整个上沟下坝，家家户户连离婚的都没有听说过，我家是第一个媳妇跑了，这是丢祖宗八代的脸啊！”父亲的女儿是整个生产队第一个考上大学出去的娃娃，周围四邻的羡慕让父亲曾经无比骄傲。如今，儿子的婚姻却落得一地鸡毛，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幸灾乐祸看着笑话。人这一辈子啊！
　　 2003年，真的是一个闹心的春节。父亲不再出去喝茶打打小牌了，见到乡亲父老他觉得脸上无光。母亲体质本就差，一番奔波加上怄气伤肝竟然卧床不起。一家人就宅在屋里足不出户凄凄切切，煎熬着那份雪上加霜。
　　 在那个我还没有接触网络的年代，我不知道如何排解忧愁。只能喝喝酒抽抽烟，时常，我从屋后的小门出来，那里有一条通往牛儿山上的幽静小径，我会爬上牛儿山之巅，朝着山谷，迎着山风，朝着飞翔的鸟儿，朝着日月星辰，大吼大叫上一阵。
　　 有天，我无意间在抽屉里翻到厚厚的一摞信。那是1996年4月1日，我在《成都晚报》挚友栏发表一篇文章后，编辑部收到的那些读者来信，编辑部又全部转寄给了我。我写了一些话，分别抄了几份，挑了几封信上的几个地址发了出去。算算时间，距2003年差不多七年了，七年，能让人世变幻斗转星移。七年前，我辗转于成都的大街小巷谋生，获取微薄的收入贴补家庭帮衬着父母供妹妹读大学使力，七年后，命运依然没有厚待我，我依然口袋空空还成了未婚爸爸。我知道，寄出的信多半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可是，我想用这样的方式释放自己的情绪寻求一份寄托。
　　 只是我意想不到，寄出的这几封信，竟然影响了我以后的生活。
　　
　　 六
　　 五六天过后，有人捎信，说村口徐大爷的推销店（商品店）里有我一封信。回信的李大姐居然是我投信出去的其中一位读者。想不到七年前她在那个厂里，七年后她还在那个厂里。
　　 七年前，李大姐在报纸上读到我的文章，特别感同身受一个农村出来的打工仔到城市漂泊谋生的不易。于是她给编辑部写了封让代为转交给我，从她的信里我了解到，李大姐的婚姻不幸，遇到了一个好吃懒做还爱嫖赌的男人，动不动还家暴她。实在忍受不了的李大姐离了婚，独自带着儿子来到成都打工，进了现在这家服装厂里上班做保洁，下班之余还去捡垃圾贴补家用。那时候我们通过几封信交流，惺惺相惜。可如今从这封回信里得知，李大姐已经从一名保洁员做到了车间主管。我好惊讶这七年时间里，李大姐如何做到了破茧成蝶涅槃重生，如何做到能逆袭了自己的人生来了这样一个优雅的转身。李大姐鼓励我，人生除了生死，其它都不是什么大事儿。
　　 哦，谢谢李大姐。在我人生低谷时，是她给我投来了一束阳光，照耀得我豁然开朗。更让我感动的是，李大姐知道我因为失恋不想去妹妹那边上班了，她还热心帮我物色工作。在那个年代，成都的工资普遍不高，四五百块钱一个月。大姐热心提出建议，如果我不嫌远的话，她就联系她的一个朋友给我一份工作。她的朋友在广东东莞的一家手袋厂上班，也是车间主管，厂里实行计件工资，一般普工工资有一千块钱左右呢。大姐的话有道理，远近都没有啥的，只有挣到钱才是真的，有钱才能撑直我们的腰杆。其实，我也想离开老家这个伤心之地，于是，我决定远赴广东。
　　
　　 七
　　 我发表在江山文学网的短篇小说《外来妹》的开头是这样描述的：“夜幕降临了，在广东省东莞市沙田镇西太隆工业区的爱莎皮具厂里，整座车间灯火通明。娘子军们穿着清一色的蓝色工装，正在热火朝天地干着活，一台台针车发出嗒嗒嗒嗒的清脆声此起彼伏，其间夹杂着工人们嘈杂的话语。”
　　 而我当年进的手袋厂，正是那里，那是一家做出口外贸的公司。
　　 我被分配到五金组，从事的工作就是给皮具上五金。比如打孔、打鸡眼、打双面钉、打磁钮、打脚钉等等。如果读者还觉得抽象的话，可以看看自己用的背包、挎包或手提包，上面的金属制品就是我们安装上去的。这个工种技术含量不高，学学就能上手了。关键是，要手熟，熟能生巧，只有这样才能多劳多得。当然，产品还要分好做不好做，工价高不高，这些都是影响收入的关键。可能因为李大姐与车间主任的关系，车间主任或许暗中交待过我们组长吧，我总能分到一些好产品做。
　　 我们每天七点半上班，晚上加班到十一点下班，每个月末发工资休息一天。一天工作下来，累得半死，最美的时光，就是到厂门口对面的小巷子里吃吃夜宵填肚子。回来洗漱洗漱就想睡觉。可是，一个宿舍四张高低床住八个人，每个人的作息时间都不一样，吵吵嚷嚷的怎么能安静得了。很多时候，我就躺在床上，随意翻翻从地摊淘回来的杂志，《江门文艺》和《佛山文艺》我都很喜欢，里面分享了很多打工者的文章，反映工作和生活，我们的喜怒哀乐，特别接地气。有时候，我也读读一直带在身边的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我很喜欢里面的孙少平、孙少安、田晓霞、田润叶，嗯，孙少平虽然命运多舛，可他拥有了田晓霞太纯粹的爱，这穷小子太幸福了！那两年，刀郎的《冲动的惩罚》、誓言的《求佛》火得不要不要的，宿舍那个矮矮胖胖的同事不晓得着了啥魔，每天晚上下班后，一进到宿舍里，第一件事就将小录音机打开，将这些歌反反复复循环着播放。哎呦喂，这些歌钻进我耳朵里，有时候不得不让自己想起曾经的过往，心里难免百转千回万般惆怅。
　　
　　 八
　　 转眼，一年一度的国庆节马上就要到了。厂里很注重，发出通知要举行隆重的庆祝活动。各部门很重视，都在暗自鼓劲紧锣密布地筹备。
　　 车间主任把我叫到了办公室，她简单给我分析了一下，说每年国庆节的节目都是歌舞小品居多，让人腻烦得很，今年她突发奇想要另辟蹊径，让我们车间准备一个演讲节目。
　　 “听我成都的朋友说你在《成都晚报》都发表过文章，看来文笔不错，你就帮忙写篇演讲稿。不过我得提个要求，演讲稿的内容必须融入我们企业的经营理念、文化、管理、发展、业绩等等，你觉得能做到吗？”
　　 说着，车间主任还把关于公司的一摞资料递给我。望着厚厚的资料，我感觉头胀大。可这是领导给的任务，也是为了车间荣誉，我必须得全力以赴。
　　 准备稿子的那几天，我第一次享受到了优惠待遇。我可以不用加班，而且，因为是计件制，车间主任承诺，耽搁干活的损失，她有办法给我申请补贴。几天过去，稿子交上去，车间主任看完，给我竖起大拇指。
　　 不得不赞，车间主任高瞻远瞩棋高一着。国庆庆祝活动结束后，我们车间参加的演讲比赛节目是第一名，获得了5000块钱的奖金。车间主任宣布好消息时，全车间一片掌声雷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