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大娘印象(小说)
1
过年回家,妻子提出顺道看看大伯。我正在犹豫,嘴里喃喃自语,不知大娘是否欢迎。没等我答应,妻子接着说,当时在黄石读书、工作时,大伯待我如亲生女儿。我知道不能再犹豫,否则可能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于是我说,好!应该去看看大伯。
大伯是老丈人的哥哥,按道理都是走动密切的重要亲戚。青年男女谈婚论嫁前,有一个重要的环节——认亲。认亲就是认识、确认亲人。男方正式地确认女方的亲生父母兄弟姐妹,还包括父亲的同胞兄弟和婶娘,以及堂兄弟。伯父和大娘当然是重要的认亲对象。按传统礼节,每年在端午节、中秋节、春节三个节日都要送礼问候。记得我们村里,有一家兄弟六人,老大的女儿认亲时,要同时给六个家庭送礼,上下涉及30多人。这对刚刚成家立业的青年人,无疑是一笔巨大的人情开支。同时,送礼、回礼的礼节也是不胜其烦。这样的礼节对年轻的夫妻是一个负担,这家老大果断决定,跟其他兄弟不扯送礼的事,过年拜年问候一下即可。我的老丈人也属于比较开明的那类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按照一年三节,八斤八包的老风俗送礼。老丈人和伯父商量好后,直接对我说:“你们把小日子过好,我们就高兴,不要考虑什么送节的事情”。
大伯一家在黄石工作,离老家二百公里远。在没通高速公路、没有私家车的年代,来回路途就需要一整天。从老家到黄石一年送三节,实际上不太现实。大伯大娘回一趟老家其实也不方便。我只在春节或清明节期间偶尔见过大伯,但每次都是大伯一个人,印象中从来没有见过大娘。近20年过去,我还没有和大娘见过面。
未见其人,却早闻其名。但这个名,不是好名声。听亲戚们议论,大娘这个人脾气很古怪,说话很刻薄,也不通人情。但考虑到她是外地人,不懂得我们本地的礼节,不和她计较。
亲戚们口中,说的最多的大致有以下几点:有的说,这么多年,去黄石怎么样也有几十次之多,从来没有在大娘家吃过饭。陈述时,还愤愤不平。语气中带着一种“再也不去她家”的坚定,眼神中带着对大娘的鄙视。我理解这一点。家乡有上门是客的说法,不在乎吃什么,重要的是有一个热情的态度。常说的一句话是“撞上饭吃饭,撞上粥吃粥”。这正是一种理想的交情,说明客人主人互相尊重互相理解。如果上门连一顿饭都不招待,也特么说不过去。
有的说,大娘知道我的房子门朝东户向西吗?从来没到我家踏个脚印,更别说住一宿了。说话中,明显夹着埋怨。我理解这一点。家乡提倡亲戚朋友之间常来常往,不上门,让对方有一种被蔑视、被轻视的感觉。一般冷嘲热讽地说,“无非是嫌我穷了!”亲戚之间,长时间不走动,慢慢也就疏远了。
有的说,大伯大娘以前工作时,手中有点权力,但我们的孩子上学、就业,没有享半点福分。我理解这一点。家乡人都以有个当官的亲戚为荣为傲,觉得自家的事情,都是当官亲戚一句话就能解决。他们认为,你手中有权,帮助亲戚搞个名额入学、安排个单位就业,是轻轻松松,分分钟搞定的事情。你不办,说明你不愿意帮忙,是摆官架子。并且讽刺地说,你当再大的官,也不要到亲戚面前摆官架子!
大娘与亲戚之间走动少,自然被人说不是。尤其是到大娘家上门做客,连饭都没得吃,更让人背后议论。听得多了,我对大娘的印象也不好。虽然没有见过面,却先入为主在大脑里主观臆断给大娘画了个像。想象中的大娘,凸颧骨,薄嘴唇,身材矮小瘦削,两脚张开,就像细脚伶仃的圆规。说话尖声尖气,刻薄无情,爱怼人……就像鲁迅先生笔下的杨二嫂,总体是令人厌恶的形象。
本来我还不这么恶意地揣测大娘的形象。在亲自领教了一回大娘的不通人情后,我更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描画大娘的形象。
那是十年前的春节,正月初四我和妻子开车返回北京。同行还有老丈人陪着,说顺路到黄石看看大伯大娘。我们准备了一些礼物,想高高兴兴地给大伯大娘拜年,两家人聚在一起,其乐融融开心地吃顿饭,然后继续赶路。我期望的场景,并没有出现。我们甚至没有登门,只在路边寒暄了一阵,而且只有大伯一个人下来,自始至终没有见过大娘的身影。有所期待,才有所失望。这种场景与我设想的场景,差距悬殊,我感到非常失望,心里空落落的。一路上,我和妻子轮流开车,东扯西拉,但都没有谈及大伯大娘待人接物的事情。
从那以后,我对大娘的印象越发不好起来。
2
回老家顺道看看大伯的计划,因为时间不合适,当时放弃了。回老家后,走了两天亲戚。于是,看望大伯大娘的事在第三天提到日程。虽然对大娘印象不好,但想到老家常说的“伸手不打笑脸人”,我也没有什么负担。我们远道去看望您,总不至于拒之门外吧。大时大节,人们都十分注意图个吉祥的好兆头。如果为鸡毛蒜皮小事争吵、打闹,会给人一种预示来年霉运的心里暗示。我们也充分计划好,一大早出发,赶到黄石九点多钟,不在早餐饭点,也不在午餐饭点,陪着聊聊天,就返回。大伯大娘年纪大了,操持一顿饭,挺费事的。我和妻子带着两瓶酒一盒点心,高兴地出发了。
高速路上,车比较少,一条康庄大道任我驰奔。太阳照着大路两边的田野、村庄,慈爱、温暖的感觉。天气晴朗,偶有白云飘动,微风吹着袅袅炊烟,一派和平宁静的乡村图景。此时时刻,我有一种莫名的快乐!
路途顺利。上午九点十分,我们就到了大伯家。
一进门,我甚是惊讶!一个高个子女人,约莫一米七,留着齐耳短发,头发花白。皮肤白皙,有很多皱纹,但并不耷拉着。穿着灰色夹袄,显得很旧,但看上去很干净。她满面春风,招呼着:“钟海,惠子,进来,进来”我估摸着她就是传说中的大娘,大声叫了一声:“大娘好!”
“你们好!快坐,就茶桌旁边坐!”
大娘的形象,与我臆想的完全不一样。还未回过神来,大娘搬了一把椅子,在我侧前方面对面坐下。她腰板挺直,坐在那里,给人很优雅的气质。“高大、帅气的年轻人,好样的!”大娘夸赞道。我心里一阵激动。这刚坐下来,又一句赞扬的话,让我如坐春风。这哪里是不通人情的大娘?我思忖着,她能喊出我的名字,之前一定做过功课;她热情招呼,感觉不到冷漠;她慷慨地赞美,深谙人际交流艺术。我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主观臆断的毛病得改改了!
我环视了一下房间,心里不禁犯嘀咕:大伯大娘住的地方如此陈旧简陋?房子不大,目测一百二十平方米左右。进门一条狭窄的过道,通到客厅,客厅四壁没有临窗,所以客厅光线并不好。靠墙边摆着一张茶桌。说是茶桌,实际是一个树桩修饰成的,半米高,靠在墙边。两个人坐在矮凳子上,对面喝茶聊天合适。多一个人,就显得拥挤局促。房间整体装修简单,几乎可以认为没装修。这与我道听途说来的信息形成很大的反差。家里亲戚都说大伯家里富裕,我想象他们住的应是大房子,不说富丽堂皇,至少宽敞明亮吧。可我亲眼所见的是陈旧和简陋。
大娘和我们聊开了,基本都是她在说话,给我印象是一个很健谈的人。本来计划坐着聊一会儿,十多分钟就返回。可是感觉大娘聊兴正浓,不便没礼貌地打断。结果整整聊了七十分钟。临走的时候,大伯拿出一桶劲酒,让带回来给老丈人喝。大妈走进房间,跟大伯嘀咕了几句,大伯又拿出一条烟递给我,让我带回来给我爸爸抽。回来的路上,妻子很纳闷地说:“奇怪,别人到大伯家,大娘都爱理不理。今天大娘却拉着你说话!”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妻子的话。
3
“大娘你气色很好,完全看不出来已经七十多岁啊!”我笑着说。
“嗯嗯,他们也这么说!”大娘高兴地说。她的话匣子好像打开一样,跟我们滔滔不绝地讲了去年在医院手术的情况。重点是她躺在病床上,没有哼哼唧唧,没有叫一声苦。她躺在病床上,仍然被医院的病友和医生们称为优雅美人。在病中,还想着优雅的人,可想而知对自己形象有多看重。大娘先天条件很好,身材颀长,皮肤白皙,腰板倍直。加上生活比较优渥,家务活很少干,保养比较好,所以比同龄人年轻,且更有气质。
从医院穿病号服说到穿着。她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现在不怎么出门,这件棉袄就一直穿在身上。我顺着她的话说:“这件衣服有年头吧!”大娘坦然地说,“这件衣服穿七八年了,前两天说洗一洗,天气不好,就挨到现在。”
“我们不重视吃穿,更重视精神生活!”这话惊到我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然出门时,我们也会拾掇一下,比如上次跟你大伯去公园,我就穿那件紫红的呢大衣,围上围巾,一点也不比别人差,还引来不少羡慕的眼光呢!”大娘笑了笑。
“你看,我们住的地方,也没有怎么装修。我觉得住着舒服就行了,不需要很豪华。”
我说:“你这是’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啊!”
“你看,就跟我一样,我没有什么金耳环、金手镯啥的,我觉得挺好!”我点点头,说:“是呀,现如今多少人通过穿金戴银来展示自己”。
“展示什么?展示富有?还是展示优越?都不能!我只觉得俗气。”
大娘接着介绍了自己的生活,“我每天都要读书、看报,这报纸订了二三十年。隔三差五也约着朋友喝喝茶、画画、书法啥的,他们都是市书法家协会或画家协会的会员”。我从心里感叹,大娘的生活的确与老家的亲戚的确不一样。老家的亲戚,从耳朵、手指、手腕都戴上金银,一个不够,手腕上还戴两个、三个镯子的。老家的亲戚,没有读书看报的人,有时间,多是坐到麻将桌上搓麻将,或是坐一起打扑克。
我说:“你这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大娘很高兴。一会儿,话题转到老家亲戚。大娘跟我们讲了三件事。一是年轻时,她跟大伯刚结婚,生活很困难,家里却让小叔子去投靠大伯。她虽然有意见,但最后还是支持了大伯。二是有一年家里亲戚一行十八个人去黄石给大伯拜年,她感觉这事不能这么办,直接不理睬。他知道得罪了亲戚,但管不了那么多。三是大伯背地里支援家里亲戚,她知道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娘自豪地说,“我跟你大伯,四十多年,没有吵过架。我们相处的很好!”
我们聊了很多话题,大娘有停不下来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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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路上,边开车边和妻子聊天。妻子介绍说,大娘娘家在上海,她是知青,下放在江苏淮安县。大伯在江苏淮安水利局当局长,当时他们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听到这里,我若有所思。大娘对自己的身份认同,她是知青,她骨子里认定自己是有知识的人,有文化,有精神追求。她因为遇到大伯,提供了良好的经济基础,所以她完全有条件追求自己的精神生活。
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跟老家的一些亲戚她话不投机,干脆沉默不语,表现出来的就是不理不睬,冷若冰霜。我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晚辈,虽然未曾谋面,但从心里认同。所以话语就从心底里自然流淌出来。
我突然很理解大娘。她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性格。她的生活和文化,与老家亲戚的生活和文化是不一样的。她把自己的生活经营得很温馨和谐,有自己的精神追求,为什么非要强求她按照老家的生活和文化来为人处事呢?大娘不是不通人情,只是与非议她的人们,对事物有不同的看法。亲戚朋友应当宽容大娘的做法,尊重大娘的做法。这或许是世界的多样性。我想应该允许,且应当提倡这样的多样性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