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亮儿(散文)
一
夜空里的月儿,找个伴儿,爬上了我家的亮儿哦;东边的日头啊,也想找个牵手的,光线射进亮儿里,问一声里面的人,醒了没有哦?
这是我不大的时候,母亲坐在亮儿下,抱着我,摇着我,哼着自己编的歌谣。母亲多才艺,只要有个题目就能来一段,我至今犹记这段词儿。亮儿,多么诗意的词儿,轻易就唤起母亲的诗意,也将我曾经的时光收束起来,放进了亮儿里。
哦,亮儿,是什么啊?是我故乡湖南土家族山里人的土话,意思是窗户,有意思吧?
将窗户说成亮儿,估计只有我们湖南西北方土家族的人才能懂。我们土家族的语言也不知道有些什么来历,有不少词语都带有“儿”字,比如牛羊猪马鸡鸭猫狗等动物,桌椅桶锅碗盆等用具,甚至兄弟姐妹姨姑等都会不自觉地加上个“儿”字,牛儿、羊儿、猪儿、马儿、桌儿、桶儿、哥儿、妹儿、姨儿等等。大概是土家族人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低,对人、对牲畜、对用具等都很亲切,当宝贝待,很稀罕,才有了这么多的“儿”吧。真的,一地的人,一开口,就知道了,那种温暖,一下子就拉近了。
亮儿,一个通气透光的口,所有的光线都要经过,是收纳,也是过滤,光给人的力量和智慧是不能忽略的。我儿时的房间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四方格子窗户,一直还保留在我的记忆深处,哪怕它早已不存在,还经常想起。
二
我儿时住的房子是土木结构,坐北朝南,亮儿都是四方格子式样,不大,房间里的光线不是很好。爸爸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报纸将家里所有的亮儿给糊了起来,哪怕是白天,走进家里都觉得房间里很暗。爸爸说,亮儿糊紧,刮风下雨打雷扯闪都会给挡住,在里面很安全,用不着害怕。原来亮儿还能抵挡外界的侵扰。但是,只要是晴天,妈妈会交待我敞开亮儿,让太阳进来,让新鲜空气进来,将室内的气体更新。现在想起来,大字不识的妈妈当时怎么就会用“更新”这个词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每天,天刚蒙蒙亮,我首先推开亮儿,伸伸懒腰,探出头左右看看,然后再歪着头看着东方出现的鱼肚白。远处山边的云彩正在脱下黑衣,迎接太阳。渐渐地,暗红色的带子从山的那一头扯开,慢慢拉长扩大。很快成了粉红色,眨眼工夫,红色又升腾了,大片大片的红霞将山凹填满,我兴奋起来。崭新的一天开始了,我摩拳擦掌,浑身充满力量。猛吸外面的清新空气,美好的心情倏然而至。
清晨,亮儿外面的大路上,有时候由远而近传来脚步声。大路并不是大,人畜可行,临村的人去镇里赶集的经过这里,成了我欣赏的风景。瞄眼看见同族的伯伯和大哥扛着冲担挽上扣索,腰里插着镰刀,议论着往山上的哪个地方进军砍柴。我就站在亮儿边目送他们,直到视线被完全挡住。有时候,大嗓门婶婶挎着一大篮子衣服,叫着我妈和伯母,相邀做伴下河去洗,闹得满院子的人都知道了她们今天干什么。来来往往的行人,顶着露水,脚步匆匆。“一日之计在于晨”,“早起三日当一工”,人们都在利用早晨的黄金时间,没有半点懈怠。眼前的“亮儿”就像摄影机,一一摄下那些朴素的黑白色镜头。
房间外不远处,有一棵大梧桐树,无论是春夏枝繁叶茂,还是秋冬枯枝瘦杆,始终有三个鸟儿在树上安家。天不亮,鸟儿的叫声直接从亮儿传进来。那么欢畅,闹个不停,好像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愁滋味。推开窗户,心意盎然地很想大声吆喝,问问它们是否捉到了虫子,可又怕惊扰它们的兴致。妈妈指着这些鸟儿对我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记住,只要勤快点儿,老天是不会亏待的。”哦,鸟儿是为唤醒我,鸟儿是我的钟点啊。
三
借着亮儿的光读书写作业,是很浪漫的事。这里是我独有的天地,只要我在学习在看书,爸爸妈妈很少打扰我。我的父母不像我同学王英的父母,不让她读书,让她觉得读书是一件耻辱的事。王英经常偷偷哭啼。我很幸运,想想就有了学习的劲头。
读书,我也没有让我跳出农门,王英的父母更有了反对读书的理由了,王英哭笑不得。高考落榜,好几天独坐在房里,不说话不动弹,就像一尊雕塑,只想与世隔绝。妈妈默默走过来将亮儿打开,把我拥进怀里,指着亮儿,轻声细语地说:“丫头,你看,日头(太阳)又进来了,今天的日头与昨天的日头好像还一样,其实并不一样了,今儿的来问你打算干点啥……”我眼含泪水,看着妈妈,又看看亮儿,突然明白妈妈此时的心情。我是妈妈的亮儿,爸妈养我育我不容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能让爸妈继续为我担心。太阳从小小的亮儿进到屋内,很温暖,能产生能量,太阳温暖我,我能抛弃自己吗?我深吸一口气,张开双臂,趴在亮儿边,让太阳直射我的胸,温度上来了,冒汗了,力量上来了,精神了。
我喜欢在亮儿边拉二胡。我爸爸在乡企业工作那会儿,认识了一个知青,那个知青有两把二胡,爸爸常到他那里看他拉,一来二去,就熟了。爸爸拿起他那把旧二胡,缠着知青要跟着他学,这旧二胡的蟒皮用胶带加了固缠着,弓子上的马尾也断了很多。后来,知青回城,那把二胡便送给了我爸爸。爸爸拿回家让哥哥学着拉,哥哥拉了几下,没兴趣。我拿起来要爸爸教我,爸爸勉勉强强只会拉《东方红》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两首曲子。他教我右手如何拿弓,左手如何动手指,从此我便喜欢上了。每天只要一有时间就坐在房间的亮儿下拉开了。周围的人说我拉得像驴叫,有的说像狗像猫叫,还有的说像公鸡打鸣,我都不管,我陶醉其中,他们不懂得。那时候的噪音污染没人投诉,不犯法,要是现在,得找隔音房。爸妈只要听到房间里有二胡声,也不叫我干活。二胡是我的心情,就像温度表,父母听到二胡曲子,就知道我心情不错。自己瞎琢磨,抄了几首歌的简谱,居然还能大致拉出个调儿。专注于某一件事,就不会有胡思乱想的时间。我的二胡水平在那段时间,有很大提高。有一次同族的幺爹听我拉二胡,居然在亮儿旁边,坐了两个多小时。后来他逢人便说:“这丫头的二胡拉得不错,灵性着呢。”
读书和拉二胡是不是一样的理儿?我开始琢磨我的高中生活,觉得用心不足,荒废了学业。世界上的事,一旦懂得了,弄明白了,都是晚的。好在我觉得这点悟性,还有用,生活需要不断开悟啊。
四
我没有消沉,因为亮儿,我看得见天空的一片蓝,我看得见外面满眼的绿,我听得见风声雨声,我听得见乡亲们的欢歌笑语,我的心里一片光明。
其实,我的命已经够好了,我有把我当宝贝的父母就足够了。我比那些重男轻女家庭的女儿幸福多了,比那些家庭不团结、一天到晚被大人打骂的女儿幸运多了。我的父母为我付出的努力虽然没有换来丰厚的物质财富,从来没有享到福,但却换来了不少的精神财富,我给爸爸妈妈讲古今中外的故事,读报纸上的新闻,唱歌,拉二胡,让他们高兴。哥哥弟弟的爱好也多,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吹拉弹唱,其乐融融的场景,常常令他人很是羡慕。尽管有阿Q精神的成分在,被某些人理解为穷乐,但父母知足我也知足。我的八字不差。
亮儿,收藏了那些年我们一家人的欢乐,就像一部戏匣子,只要打开,就传出抑扬顿挫的歌曲,生活就是歌曲,唱一支悦耳动听的歌曲给生活,那才是生活的真意。回娘家的时候,我一定独自再坐到亮儿前,回想曾经的日子,甚至抚摸一下亮儿的窗棂,就像跟亮儿握个手。
没考上大学,父母虽然很失落,但对我从来没有失望过,没有埋怨过,没有说我半个“不”字,相反他们时刻鼓励我包容我。因此我对自己也不能失望,不能气馁,不能让父母担心,哪怕再难,也要昂头好好活下去。妈妈常常说,没有打开亮儿,心底就不敞亮了,凡事自己想开点,就像亮儿总是接纳阳光,所以,几辈子都亮着,也不坏。
故乡的亮儿不大,就像父母的眼睛,在这目光的注视下,我走在山路、田野、河畔,走进“东篱”菊园,勤奋劳作,努力创作,收获了幸福美好的生活。我总觉得亮儿有一个功能,就是会收集阳光。透过亮儿小格子的阳光,那么充足,那么耀眼。
夜里,亮儿邀请一顶月亮入窗户,问我今夜可好?白天里,阳光射进亮儿,问我有没有阳光一样的心。有了想不开的事,独坐亮儿下,亮儿就是我的知心的人儿。我喜欢“亮儿”这个名字,尤其是“儿”,我喜欢拉长声调,跟它说话,跟它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