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归】凡心向天(散文)
一
从康民诊所走出来,文星哥就慌乱不安了。落日西坠,迎面的朔风像刀子一样吹刮着他,似乎又加重了右耳的疼痛。“最好去医院查查吧,万一是肿瘤呢。”老中医的话,好似一枚炸弹,几欲震破他的耳膜,在他褶皱的心湖又不停地激起一波波狂澜。“不该会这么倒霉吧,一家老小还指望我挣钱养活呢。”文星哥自我安慰喃喃道,可倏尔又想起“麻绳专挑细处断”的俗语。老天难道真的这样不公吗?
拖着沉重如铅的步子,揣着纷乱如麻的心事,他终于回到了出租房,当一屁股坐在木塌上,才发觉自己已是身子瘫软,手脚冰凉。同室的工友,都回老家过年了。偌大的屋子,空旷、安静,文星哥能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他迅速掏出手机,输入最近常有的症状,即刻,屏幕上出现了触目惊心的“鼻咽癌”三个字。他不甘心,颤抖的手指继续挪移,但跳出来的文字,个个像魔爪伸向他的眼睛,文星哥不敢看了,身子蜷缩着,瑟瑟发抖……
他料定,自己是得了癌症。
二
文星哥点起一根烟,推开窗户,看到漆黑的夜空下泛着点点灯火。他明白,灯火映照的每一个窗口,都有一个温暖的家。他也有家,但为了生计,只能长年累月像浮萍一样四处漂泊。年关将至,家人们一直守着那盏暖暖的灯火等他回家,他告诉妻,春节期间工资加倍,不回了。白天闷头干活时心也清净,每到夜晚想起家,他的心就嗖嗖地疼。家门前的荒坡上,埋着母亲,母亲坟茔偏西处,一侧埋的是弟弟,一侧埋的是儿子,文星哥始终想不通,自己从未干过伤天害理的事,老天怎就不能放过他?除了这些痛失至亲的经历,素来健壮的父亲,早年也查出了膀胱癌,陪父抗癌两年间,日难度,月难熬,四十多岁的人儿,硬是把一身壮骨熬成了干巴瘦削的小老头儿。再加大儿子如今二十五六了,还讨不到媳妇,文星哥把责任归咎为自己,他口口声声说,是父无能导致儿寡汉。
有人说,世间的一粒尘埃,落到个人头上,或许就是一座山。这句当今的流行语用在文星哥身上真是一语中的。这些年,很难数尽文星哥到底扛过了几座山。家庭的一次次变故,让他一次次认命妥协。他把自己真正活成了一头拉套的老牛,含辛忍泪把命运的绳索深深勒进肩膊,步履沉沉、身心俱疲。他常说,日子再难,也要给家人撑起一片天,可自己一旦倒下,家里的天,要塌的。怎么办呢?怎么办?远处灯火渐熄,风从窗缝吹进,文星哥觉得,他正被一团团漆黑包裹着,——这漆黑如万重大山,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家中缺钱的窘迫历历在目,无奈中的文星哥安闲不得。他本是自愿留工地加班的,所谓的春节团圆,他不在乎、不奢望。但眼下,这种大祸临头的恐慌让他异常恋家,哪怕这个家,让他生疼犯愁,——但这一刻着实成了他唯一的避难所。赶紧收拾铺盖回家吧,他一刻也不能再等了,摸索着打包好行李,开始联系出租车,原本五十五块的车费,司机张口三百元,不还价。文星哥毫不迟疑承应下来,估计这辈子他也从未如此奢侈过。
天上星子寥廖,灯下孤影孑孑,霎时,文星哥湮没在霜寒露重中……
三
深更夜寒,车子一路颠簸,逆风北行……
回到家里,文星哥的精神就彻底崩溃了。一家老小的身影在眼前晃动,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但倦鸟归巢,他没有丝毫踏实感,反倒加重了胸口的沉闷。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罪人,不知该如何面对这骨肉相连的亲人。跟爹简单应付几句话,他打着瞌睡的幌子,一头钻进卧室,蜷缩在床上。混混沌沌中,他听见卧室的脚门,吱扭吱扭地响;墙上的闹钟,滴答滴答地转;窗棂下的小猫,喵呜喵呜地叫……文星哥很烦躁,各种声音夹杂在一起相继入耳,简直就像出丧时唢呐小锣刺耳的哀鸣。妻进来喊吃饭,他无力地摆摆手;爹问他是否不舒服,他缄口不言。小儿子进来了,在床沿站了一会儿,没吱声,又出去了。文星哥想坐起来抱抱他,又怕控制不住情绪,放弃了,继续装睡……
妻有点懵,是夜,趁家人入睡后,她苦苦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文星哥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终于崩塌,他哭了,越哭越痛,是控制不住的呜呜,但又怕爹和孩子听到,他努力将哭声压到最低;与妻风雨共济这些年,经历太多人间苦,他只能把所有的恐惧和悲伤都和着眼泪倾泻给她……妻静静地听着,这个头脑简单的女人,素来以夫为天,如果天塌了,她也会吓傻的。
一天,一天,又一天……文星哥在懵懵沌沌中熬着日子,禁不住妻多次声泪俱下的哀求,他终于答应去医院检查了。妻一心盼望侥幸,她认为人不会那么容易癌症上身的,况且这只是人为估测,可信度很小;她还立场坚定地说,一旦真患大病,哪怕倾家荡产也要治疗。文星哥却自有打算,他就是想用机器再确诊一下,看老中医是否有误判的可能,——并郑重地许下心愿,倘若这次检查安然无恙,他要在正月十五燃放一万块钱的烟花,为自己、为家人、为乡邻,祈福!
但愿会有奇迹吧!
四
缴费、挂号、排队、穿刺、活检……医生表情木然,仪器冰凉透骨。一连几天,文星哥和妻在焦灼中等待着,煎熬着,分秒惴惴、日日如年。
最终,奇迹没有出现!化验单上的字,放射出恐怖狰狞的寒光——恶性肿瘤,考虑转移性癌,建议免疫组化协诊。
瞬间,文星哥似乎被这些字穿透撕裂了,他只觉右耳一阵剧痛,即刻眼前一片昏眩。天旋地转中,他发现医院大厅里攒动的人头都模糊起来,霎时烟云缭绕、荒草丛生……恍惚间,文星哥拨开柔软的蒿草,依稀看到南岗荒冢下的母亲、弟弟和儿子微笑着向他走来。难道,死去的亲人开始向他召唤了吗?他打个激灵,神智清醒了!
这是一次短暂性休克,缓过来后,他浑身汗淋淋的,哆哆嗦嗦直打寒噤。妻虽表面镇定,但也是空前绝望——人间最苦,莫过于看到亲人的生命进入倒计时。这个苦命的女人,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眼神凄楚哀哀,也有柔情丝丝,这是与凉薄命运抗争后的情绪平复,有如神性注入的温暖。
他们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走出医院的大门。门前的道路,车辆来往,人流熙攘,他们迷茫得竟一时不知道该去哪个方向。
“我是不会治疗的,省得到时人财两空。”文星哥喃喃道。
“治吧,孩子们的事还需要你盯着张罗呢。”妻泪眼婆娑回应。
“不治了!”
“不行啊!”
……
嘎——突来的巨大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文星哥抬起眼,看到一只大雁正落向地面,继而,又扑棱着翅膀,挣扎着、缓缓地飞向高空……
文星哥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它,直至在天空小成个黑点儿。
五
文星哥与妻从市医院回家的那天下午,天空正下着沥沥小雨,刚到村口,就看到爹站在马路边,举一把大伞向远处张望。文星哥与妻相视一眼,即刻会意。“嗯,到家咱啥也不说”,他俩异口同声。
厨房的炉子,咕咕嘟嘟冒着热气,爹说:“那只老母鸡,不下蛋,我把它煮了。”一家六口围炉而坐,十多天来,文星哥第一次恢复了味觉。“鸡汤很香”,他对爹说。爹笑了,孩子们也笑了,文星哥意识到,哪怕现实再残忍,也要原谅生活的刻薄。他发现自己还没有熬过苦难的底线,他对人间的冷暖仍有知觉。
无常的命运会把灭顶的苦难潜匿在日子的深处,也许可怜的忍者,能在求生的夹缝中窥见到一朵明艳的花儿。
一定是,爱的力量,还有此时像梵咒般的心灵鸡汤——
我本微末凡尘,也可心向天空。
天空暗到极限,星辰自会生辉。
也许,历经劫难,自有超脱;绝望之后,就是重生。
既然命运喜欢随心所欲地将悲剧的种子埋下,我们就不能任它一脸谄笑地待其开花。
……
活下去,一定要努力活下去。文星哥仰头看着天,暗暗给自己鼓气加劲儿……
(原创首发)
悲痛,是天在下雨。
伤心,是天在呜咽。
这世界没有公平,这红尘缺少天理。善良的人们总是在祈求天的时候才对自己表达无奈,平凡的人太多,无奈也太多,可惜天无感情,它只有冷漠和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