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年的灵魂是母亲(散文)
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母亲是家中的主心骨。在我的感觉里,母亲更是过年的灵魂。灵魂是有味道的,于是年味就十足了。母亲在的时候,每逢过年,看我们也忙,就说,有妈打算着,你们该干啥干啥去。母亲打算着年我们过,舒心啊。
一
过了二十三小年,就算是迈进了年的门槛,按照习俗来讲,二十四要扫房子。所谓的扫房子是把房屋里里外外都打扫一遍,把旧年的穷运、晦气统统扫出门去。这个习俗在我家,是很隆重的。在母亲眼里,新的一年是风风光光,是亮亮堂堂,并且,在这一天,把家里的旧面貌彻底改变掉,让新年更具实际意义。母亲是改变面貌的角色,而且义不容辞。
母亲的安排是上午刷墙,下午糊棚。刷墙都是由她自己来进行的,她之所以要自己干,是根本就信不着我们。刷子落到我们的手里,挥舞得过于夸张,常常把不该白的地方都给刷白了。母亲刷墙颇具节奏感,慢慢地,细细地,保证每一刷子的石灰水都刷到墙上,玻璃窗和家具上决不会粘上一点点白。
老屋的白墙,每年都要刷一次的,而每一次都安排在新年扫房子时进行,是让年有个新鲜的底色,这样才能烘托出新年的多姿多彩。一刷子一刷子的白,驱赶走过往的陈旧,把窗外世界的光新迎进家门。白墙生出的光辉能驱散蒙蔽于心的阴霾,一个家的轮廓便从暗尘之中,渐渐显现出来。那些隐晦与黯淡像冰霜一样迅速消融掉,随着母亲最后一刷的结束,这间老屋又重新焕发出青春活力。
糊纸棚不是母亲一个人能干的活儿,趁着中午饭一家人聚齐,母亲便把任务交代给我和哥哥。平时,我们都很忙。我在度寒假,趁着冬天的冰雪丰厚,抓紧去山坡上放爬犁,去大河里滑冰车。哥哥所在的林场已经放假了,年轻的工人们趁着这段空闲时间,抓紧轻松一下,哥哥就是要凑这个热闹,去工人宿舍找人玩扑克。不管怎样忙,这时候都要陪母亲糊纸棚。
雪白的墙映衬出纸棚的昏暗。纸棚也是要一年糊上这么一层,经过一年的烟气熏燎,已经发霉发黑,更新的重要性自不必说。母亲选择在这个时候按住我们,恰到好处。我们的屁股后面都有个捻儿,一旦点燃,立刻会像窜天猴一样,“嗖”的一声,就没了踪影。
母亲已经打好了一锅的面糨糊,这点白面她是舍得的。只是这样的一锅好白面,香喷喷的气味直往鼻子里钻,一直在诱惑着我,这是很好吃的。糊棚用的是报纸,是母亲很早的时候,去林场办公室里讨要来的,她总是有着很强的预见性。
那时候,有很多人家糊棚用的是花纸,供销社里有售卖。老屋的天棚有三十多平方的样子,得需要不少花纸。母亲从来不把买花纸的事情放到心上,她不认为花纸有多么的好。一年糊一层,难道年年去买吗?用报纸糊棚才是正道,一年糊一次,又干净又省钱,何乐而不为?她是心疼买花纸的钱呢,不顶吃也不顶喝,糊层报纸也是不错的。她是当家人,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才不会受穷。
我是很赞同母亲的观点的。在我的心里,从很小开始,便接受到报纸的熏陶。晚上,躺在炕上,一时半会儿睡不着,两只眼睛便看见了天棚上的报纸。我便与哥哥常常玩这样一个小游戏,在报纸上看到一个词条,让你去找,那个词条在哪里?
有时候,那个词条像捉迷藏一样,躲得很严密,得睁大眼睛仔细寻找,才能发现。这是我最早的阅读,没想到的是,这种阅读竟然深入到心灵之中。母亲没想到,她糊纸棚,给了我们一篇大文章。
二
扫过房子之后,一些吃食的制作便开始陆续登场了。二十五,磨豆腐,豆腐在民间有“都福”之说,每年是万万不能少的。豆子是头一天晚上就泡好的,分别装入两个水桶里,挑去村东头的老于家。那时候,还没有电磨,老于家有一盘大石磨,差不多全村的人家,都在这里推煎饼沫子,做小豆腐。石磨很沉重,一个人推不来,母亲便拉上我。
记得第一次去推磨,磨杆儿抵在肚子上,我只顾低头推磨,一会儿便觉得天旋地转起来。母亲告诉我,不能总是低头走路,要抬头看远方,那样才不会犯迷糊。
原来如此啊!我忙挺起腰,昂起头,向远方望去。那时山色郁郁葱葱,尖耸的山峰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端坐着的老于头不苟言笑地看着我们,他的头上就戴了一顶白色的凉帽。我出奇地发觉,自然与人结合得如此之好,原来,每个人所有的行为,都与自然有着密切的关系。
第一次阅读到人世间的奇美,让那点累消失得无影无踪。拥有一颗轻飏的心,拥有一个甜美的心境是多么的重要啊。院子、石磨、老人以及“轰隆轰隆”的摩擦声,整粒的豆子,雪白的豆浆。世间的空旷,白发老人,岁月何尝不是一盘磨,把粗粝的日子磨碎、磨细、磨出味道来呢?
村里有专业做豆腐的,母亲虽然不专业,做出的豆腐却不差分毫,让我觉得更有味道。豆腐的属性很特殊,是过年必不可少的食品。它可以与其他食品混搭在一起,越是这样,越能体现出它的特点来。比如,把豆腐放到室外,让冷寒的冬天帮帮忙,冻成一坨冰疙瘩,把它再制作出来。炖酸菜,酸菜有了丰富的味道,炖鱼,鱼肉也生香。别说东北的严寒不近人情,尝一口冻豆腐,就知道东北的风味有多么体贴肠胃了。
豆腐经过了油炸,立刻便脱胎换骨,豆腐泡,豆腐丸子,让豆腐变成了另一种味道,去满足味蕾的追求。母亲不会放过这些美妙的食物,一定会把它们完完整整地端到餐桌上。
油炸是过年的一个重要的标志,不是因为年,平常日子是根本看不到的。也正是因为年,母亲几乎使出浑身的本领,尽可能地把年装点得更丰富,更甜美。
油炸食品,母亲会展现出食材的特点,越是普通的食材,越是给人无限新奇的效果来。萝卜,普通得已经不能再普通的食材,在这时却来了个华丽转身。
母亲把萝卜擦成丝,剁碎,掺些肉末,取淀粉抓匀,用小勺均匀下锅。待小小的丸子变成金黄色,捞出。我迫不及待地夹起一个来,慢慢地咬了一口,浓浓的香气,裹紧了萝卜的清新,让这个味道上升到一个无比高贵的层面上。
我猛然觉察出这个丸子的不普通来。普通是因为熟视无睹,是因为习以为常,多多少少有些轻慢在里面。每一种食材的普遍性是我们认可的,我们不认可是我们还没有明白它还有未知领域,尽材而用,物尽其所的道理,我方才明白。不要藐视自然界所创造出来的任何物质,它不见得不优秀,是因为没有发现它的真正价值所在。
这一天,母亲似乎宽容所有,宽容一切。我有自己制作的想法,便去问母亲。她用非常祥和的眼神示意我,是可以的。这一刻,我突然激动起来,脑子里被一阵宏大的理想给占据,显得非常的灵光。我想起在院子里蹦来蹦去的小白兔,这时候有白雪的映衬,就能看见两只红玛瑙一样的眼睛。
我捏了一只小兔子,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这是我的新年愿望,希望我能像小白兔一样聪慧伶俐。小白兔很快变成了金色,它的转身,令人终生难忘,那是一只经过淬炼,经过升华的兔子,是我至今都不能泯灭的形象。
三
二十八,把猪杀,一年之中最为经典的时刻到来了。年好像是一部充满传奇色彩的大戏,母亲是编剧兼导演,每一个步骤都是那么的缜密,都是那么的细致。有序幕,有开场,一步步铺垫着,随着剧情的延伸开去,一步步走向了高潮。
杀年猪绝对是一家人最为欢欣的时刻。母亲从开春三月份抓猪,到年末杀猪,十个多月的饲养,凝聚了一家人的辛苦与努力。这中间,父亲和母亲是最为劳累的,为了养猪,他们起五更爬半夜,猪圈的维修,猪圈的卫生,以及猪身上产生的任何反应,时时刻刻牵挂着他们的心。为了这头猪,他们不惜时间和体力去种地,为的是能给猪食里有所添加。我的所有业余时间也基本都放到了采猪食菜的上面。放学回家,写完作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挎着筐去田野里。为了给猪添瓢食,我利用间操时间,快些跑回家去……此时,所有的辛苦得到了回报,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甘美,那么的香甜。
大块的肉在锅里咕嘟着,一根根血肠最能体现出东北杀猪菜的特点了。当然,这中间怎么能缺少酸菜呢?母亲忙着切成细丝,攥出其中的水分,一团团地放入滾汤之中。
酸菜得到了肉汤的抚慰,酸酸的味道不见了,变得平和,变得柔顺起来。母亲在锅前忙碌着,肉汤翻滚着,她手里拿着一根银针,不停地扎着血肠。为血肠放气,为血肠减轻压力,是一个关键点,不然就会被热汤煮破了肠衣。
水汽氤氲,洇湿了她的头发。水汽上扬,润湿了她的面庞,让她显得无限光亮。年以汁液饱满浓烈,香气馥郁芬芳而著称,那母性之光在她的脸上洋溢着,流淌着,是幸福与快乐的源头。
这片土地上的短歌与吟唱,总是那么的深沉有力,那是因为有无数生命为此铺垫而成的。那些看起来卑微的愿望,依旧高邈如星。那些躬身伏地的人,为生活而挣扎着,依旧不屈地负重前行。还有那些欢乐的瞬间,依旧是风过罅隙。雪国里的年,有着别样的痛与快感。白花花的银,白花花的虚幻,雪会漫天飞舞,雪会拥堆出厚厚的棉。我的母亲在深雪里踌躇着,不愿意前行,她不忍心离开她的家。她去天国的那一刻,白雪是在为她铺设一条银光闪闪的路。
想想看看,看看想想,不觉间几十年就过去了。我踩着岁月的阶梯,来到了母亲曾经的那个年龄。我的记忆里还有母亲的制作,虽然已经过去许多年,那个味道依旧深深镌刻在记忆深处。年又来,年又去,我才发觉自己面对年的时候,竟然毫无章法,手足无措。
我想着此时的我,与彼时的母亲,是不能同日而语的。那个时候,她的身后是一双双期盼的眼睛,让她不能有丝毫懈怠。她的担当,让她成为那个年的灵魂,没有了她的年,就失去了这个魂。
又一个年被飞雪送到,它拍打着门窗,让我迎接它的到来。置身于漫天飞雪之中,无边的空旷,恍若是面临大海,面临着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