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究竟谁疯了(散文)
一
听村人说,权叔疯癫了,还会打人。我惊愕,置疑。权叔,他怎么会疯呢?
权叔疯的那年,回家祭祖,刚好遇到挑着粪桶的他,我欲步不前。他抬头瞅见我,嘴里喃喃自语,走到我跟前,不停地打招呼。相儿(笔名替代乳名),你回来啊,你回来祭祖啊?
相儿?我心里一怔。他还记得我的乳名,并知道我是回来祭祖的,怎么会是疯子呢?我赶紧掏出香烟,抽出一支来,递给他。权叔,您请抽烟。
你有香烟啊,你有香烟啊!他毫不客气,接过香烟,直接叼在嘴里,打燃火,大口地抽吸起来。他抽烟的姿势,与常人并无两样。他伸出两只手指,剪刀样,使劲吸一口,再掐住香烟,吐露烟雾,欲醉欲仙,甚是舒服。
香烟,我是不抽的。与酒一样,醉人。俗话说,酒伤肝,烟伤肺。若是一个人,肝与肺被伤及,估计离真成鬼就不远了。不然,世上哪有烟鬼、酒鬼之说呢?谁都不愿成为鬼的,尤其是男人,除非被鬼缠身,身不由己。曾记得,权叔是不抽烟的,酒能小酌一杯,舒缓劳累的筋骨。如今,他喜好上香烟,莫非被鬼缠身?
一支细长的香烟,岂能经受烈火炙烤?更何况,身后还有岁月呢。那洁白的身躯,仅是呼啦一下,灰白坠地,不见了踪影。烟雾散尽,权叔眼睛一愣,凝视我手中的烟盒,呢喃起来。你手中有香烟啊!你手中有香烟啊!
此话一出,似乎有无数支利箭,呼啦,呼啦,直刺我心壁而来。仅是“咯咚”一下,我坚固的城池,彻底破防,剩下的香烟,全都拥到权叔手里。一句谢字都没留下,他揣好香烟盒,转身挑着粪桶,一扭一摆,呢喃而去。
望着权叔离去的身影,我傻愣无语,心里一直追问。权叔,他真的有点疯了?没疯,那谁疯了?
二
权叔,并不姓权,为啥叔之前,冠名“权”字呢?目睹权叔那模样,不知咋地,我写此文,顿感心绞痛。
在我脑海里,权叔识字不多,但为人敦厚诚实,被生产队推选为出纳。用父亲的话说,他能守住钱粮,与会计的账面,分厘不差,谁都放心。
或许,权叔因这个出纳的身份,有了好事。那年春耕之时,权婶跟随姐姐来到队上相亲。姐姐相中乡村老师,她一眼相中权叔。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姻缘吧。姻缘到了,月老那根红绳一撒,两人就顺利地牵手了。结婚的那天,她一身红嫁衣,喜庆极了,被小毛子等几个老表逗得合不拢嘴。我是爬上凳子,踮起脚尖,看完婚礼仪式的。心里一直浮想。我长大后结婚,新娘子会穿红嫁衣吗?
权婶的嫁入,权叔家的日子,逐渐火红起来。一家五口人,全都能挣公分,分口粮吃饭。权叔,权婶,及弟弟权贵,三人算满劳力。年老的权叔娘,帮队上养猪;体弱的妹妹权英,给队上放牛羊。虽然两人算半劳力,但挣的工分,也不算少。特别是权贵,块大腰圆,憨厚老实,力气大,人送外号——过半气力。意思是说,他一个人的力气,相当于一个半人的力气。生产队干重活、脏活,他都能额外地被补加公分。因此,权叔家的钱粮,每年都有盈余,属于队上的殷实户之一,惹人羡慕不已。
权婶,中等个子,干活麻利。由于性子急,被人送外号——三角慌。意思是,这件事还没干完、干好,就急着想干下一件事。她这性格,恰好与权叔互补。一遇到事,权婶在前面,猛冲猛打;权叔在后面,查缺补漏。两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然,怎么会成为夫妻呢?
权婶干农活是一把行家里手,干完队里的农活,她趁早中晚的空闲,带动家里人,忙活自留地。自留地里的蔬菜瓜果,似乎通灵性,争奇斗艳,满脸笑迎,惹人陶醉。
一家人有吃有穿,相处十分和睦。一晃三年过去,权婶那肚皮,不知咋地,始终鼓不起来。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种传宗接代的大事,心急的权叔娘,岂能不唠叨?有事没事,她就唠叨一番。从此,婆媳之间的关系,逐渐产生隔阂。
或许,就在这个时候,权叔娘开始骂人了。她骂人挺厉害的,逮谁就骂谁。曾经有一天,一只土公狗沾惹上,她立即放下手里的活儿,指桑骂槐一番。叫,叫,整天就知道叫,有本事你下一个仔儿来看看。队上有好事者,说权叔娘神经有问题。大家不敢轻易沾惹,全都躲得远远的。小时候的我,听到之后,每次从她家门前过,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沾惹上权叔娘,挨到她一顿臭骂。现在想想,人到高龄之时,谁的神经没一点问题呢?
肚皮鼓不起来,权婶也深感委屈。就像种庄稼一样,即使良田,种子低劣,岂能长出庄稼来?同样的,即使良种,贫瘠之地,也不会长出庄稼来的。这个道理,谁都会懂,但是,联系到生娃的这等大事,又有几人怀疑男的是否有问题呢?以现在科学性论,短暂性不生娃,那是夫妻俩多方面因素造成的。
说起生娃的事,权婶就泪流满面,硌掉牙,也只能吞进肚里。母亲知道后,提议她到药王婆婆那里去瞧看一下。药王婆婆,民间草药医生。治不育不孕之症,她很有一套,几副草药汤喝了,疗效快。据说,队上曾经有几人,结婚后久不见生娃,先后找药王婆婆瞧看之后,随后都生了。
半信半疑的权婶,去一趟药王婆婆那里,不知拿回什么草药,煎药之后,与权叔一起喝。果不其然,第二年,她就生下华仔,一个带把的,全家人都高兴不已。特别是权叔娘,喜上眉梢,她左一个华仔,右一个华仔,时常挂嘴边,骂声也少了。一剂汤药,挽救了一家人的幸福。直到现在,我都觉得药王婆婆厉害,真不愧是“药王”的称号。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权叔家火红的日子,难免招人嫉妒与羡慕。队里的几个二杆子,开始挑拨权贵叔。你看你,真是傻到家了。娘给你哥找媳妇,就不给你找媳妇,她偏心得很。你整天累死累活地干活,晚上还没热炕头睡,岂不是白活哪?
一些乱七八糟的言语,搅得权贵叔心烦意乱,如猫抓一般。他回到家里,向年迈的娘讨要说法。娘,你为何偏心呢?只给哥讨媳妇,就不给我讨媳妇呢?我岂不是地主家的长工,劳累一辈子,一个热炕头都没有?意思是说,帮哥嫂干一辈子,太冤。
权贵叔不依不挠,大闹分家,说讨媳妇。权叔权婶听罢,十分尴尬,不知该说什么好;年迈的娘,气得直吐血。一家和睦相处的氛围,彻底土崩瓦解。
当然,娘并不是没给权贵叔说讨媳妇,几次媒人带姑娘前来相亲,人家姑娘一看他那憨厚模样,连板凳都没坐热,二话不说,扭头就走了。说实话,权贵叔一身,除了蛮力劲之外,只剩下蛮力劲,谁能看上他,一起生娃过一辈子,要打一个问号。因此,他成为队上几大单身汉之一,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
束手无策的娘,深受打击,再次开始唠叨骂人。懦弱的权英,这个跟屁虫,常常跟随娘一起哭泣不止。心里焦虑的权叔,只好请来娘舅,调解家务事。娘舅一番调解之后,权贵叔心中的怒火,总算平息下来,他不再为难娘,一家人和好如初。
三
改革的春风,吹动勤劳的双手。土地承包到户后,全国人民干劲十足。权叔家也不例外,在权婶的带动之下,逐渐过上好日子。先后风光出嫁权英,娘终老归山。从此,全家的财政大权,这下彻底落在权婶头顶上。就连人家需要权贵叔帮忙,也得经过她默许才可以。或许,权婶的这种强势吧,为以后家庭的矛盾埋下了祸端。
华仔逐渐长大成人,旧房改造提上议程。如何将木板房改建成泥土房?这是一个庞大的工程,权叔权婶心里都没底。于是,请来妻弟商议。因为,他是一名木匠,见多识广,修建房屋很有经验。至少,权叔权婶都是这么认为的。然而,在其他人眼里,妻弟就是一名咬卵匠(犟骨头),什么事都不按规矩办。比如说,他提议屋梁要高,必须压过邻居一头。这直接导致邻居不满,差一点两家人干起仗来。堂屋门要高大上,意思是广开门路,后人才有出息。后来有人用鲁班尺测量,戏称“强盗门”。甚至,连地基石不够用,也能用拆掉的坟石头添补上,让人嘘嘘不已。他不懂修建房屋,家里迟早要出大事。
房屋修建好了,权叔家一派和祥,并没有出现异常现象。后来,华仔外出打工,还带回一个漂亮的媳妇小丽。不久,她生下一个带把的。权叔权婶俩人心里乐开花,干劲十足。像传宗接代的这等大事,已经落实到位,谁人不高兴呢?这也让那些置疑妻弟的人,彻底闭嘴。
改革就是改掉旧的东西,创新未来。土地承包到户,彻底改变了旧的分配方式——挣公分分口粮。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大量的年轻劳动力,纷纷外出打工,挣钱改变家庭的经济状况,成为时尚。曾经靠土地刨食的模式,逐渐不适应农村的发展。然而,权叔家能外出打工的,唯有华仔夫妻俩,挣钱能力有限。权叔、权婶、权贵叔,三人年龄偏大了,只能继续待在家里,他们一边带好孙子,一边继续土地刨食。曾经与人家的优势,所剩甚微;或者说,一点都没有了。但是,他们并没有放弃,依然日起而出,日落而归,耕耘自家一亩三分地,囤积粮食。与外出打工人家相比,虽说稍有逊色,但日子过得不错,不缺粮食吃。至少,在我离开老家之前,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钱多的人家,有钱多的活法;钱少的人家,有钱少的用法。在许多地方,并没有什么可比性。因为,人比人气死人。
幸福的日子,没过几年。权叔家里的境况,每况愈下,用兵败如山倒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一波又一波的打击,让他彻底喘不过气来。第一波打击,带把的孙子独个爬楼梯,从楼上摔下,当场毙命夭折。全家人陷入悲痛欲绝之中,权叔傻愣无语,几乎昏厥过去。估计从这个时候起,他精神开始恍惚。虽说后面又添了两个孙女,但权叔的身体,依然没有恢复如初,体力逐渐下降。第二波打击,华仔在外面打工,不小心,一只手指被机器绞了,后来,他的一只脚,不知啥原因,逐渐细小起来,几番医治,全都无明显效果,惹上残疾。第三波打击,来自于权英。懦弱的权英,嫁人以后,她生儿育女,日子过得不错。不知啥时候,有人说她有点疯癫,居然把家里的钱财,偷偷带回娘家用,彻底激怒婆家人。最终,她选择逃离,撇下一对儿女,追随娘而去。
第四波打击,估计应该在权贵叔身上。面对家庭的惨变,权贵叔去深圳打工,干一点苦力活,挣一点钱,补贴家用,应该说还是可以的。他没想到,社会情况复杂,各色人等都有。从未碰过女人的权贵叔,在一些人的鼓噪之下,尝到了女人的味道,心里十分愉悦,逐渐上瘾。有二杆子趁机打趣。你在外面花钱找女人,何必花这份冤枉钱呢。你家里的嫂子那么好,你哥用得,你也用得嘛!家里若是没有你出苦力,哪有那个家啊?此话一出,憨厚的权贵叔,似乎大脑一下灵光了。他回到家里以后,逐渐好吃懒做起来,大闹分家,并夜里偷偷地盯上嫂子权婶。一天夜里,他趁权婶洗澡之机,偷偷摸摸走了进去。最终的结局,他惨叫地爬出来,卧床不起,独自生活,直到临终。发生如此尴尬之事,一边是自个的妻子,一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权叔再坚硬的心,岂能不难过?
憨厚老实的权贵叔,不知道啥时走了,留下一地鸡毛,随风而散,让人捡拾不起来。权叔也倒下了,卧床几天,虽说他又站起来了,但属于半劳力状态。坊间有人私下说,他有点疯了。自个老婆与老表小毛子打得火热,他也不闻不问,如电线杆子一般,杵在一旁,该干嘛还干嘛!一点醋意都没有,还是七尺男人吗?
曾经一家三个半劳力,撑起一片蓝天,日子过得火热;现在,只剩下一个半劳力,支撑六口之家,那么多的农活,需要人干出来,权婶能怎么办呢?年轻的儿子儿媳,已经习惯外面打工生活。说实话,在外面打工挣钱,总比在家里靠土地刨食要好,这也是山区农村发展的趋势。更何况,带残疾的华仔,他腿脚不灵便,岂能干重的农活?落后于人家,一个穷字,谁都害怕。
带着两个孙女,领着权叔,肩膀沉重的权婶,面对黄土地,她真想大声怒吼一番。老天啊,你为何待我如此不公?佛说,人生下来就是过苦日子的。权婶似乎信了,自个再苦再累,整个家不能垮,日子总有一天会好的。她与老表小毛子家,换手抓背,协同互助,今天帮你家干完农活,明天又帮我家干完农活。从此,一些流言蜚语满天飞,权婶与小毛子搭伙过日子。至于这个事,是否真假,我不知道,唯有当事人心里明白。我只想说的是,一位经历风霜的女人,失去自个男人的相助,那日子是何等的煎熬!在绝境之中,能想到与人互助,维持整个家庭,期望走出泥潭,这种永不言败的精神,应该是毋庸置疑的。最终,在一片争议与白眼之中,不服输的权婶,受人点拨,拆掉泥土房,迁址重建,修建砖瓦房。新的起点,新的期盼。
四
新的砖瓦房修建好几年,权叔的状况,依然没什么改变。这也从侧面否定了,权叔的疯癫,与原来地基添补坟石头有关的说法。他逢人就掏出一个小本子,述说队上的账目,哪里有差额,被某人私吞了。那个小本子,密密麻麻,若蚂蚁般的字,人看不清,究竟写了什么。谁想拿过来看看,他都不给,一番唠叨后,又揣入兜里,生怕被人抢去。每次权婶瞧见,赶紧过来打圆场,大骂他一番,此事才算作罢。谁与一个疯子计较呢?半信半疑的听者,摇头叹气而去。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权叔家许久都没被评上低保户。权婶心里,有苦说不出来,哗哗的泪水,只能吞进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