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暖】父亲的假钱(散文)
晨起暮歇,把忙碌一生的父亲送上山后,母亲收拾父亲遗留的衣物与床被。忽然,在枕头底下,发现了父亲常用的那个绿色钱包,方方正正地躺在那里,好像正等着有人把它打开。母亲疑惑地拿起来,打开一看,是一小沓钱。她数了数,是四张五十的,一共是两百元钱。
父亲在最后几年,一直遭受病痛折磨,他的开支、零用钱,都是我们兄妹几人直接支付的。父亲哪来的两百元钱?三姐边说边好奇地抽出其中一张来,透着灯光查看,没有金黄色的防伪标记条。她再用两个手指一捻一搓,纸张粗糙绵软。三姐肯定地说:“是假币!”二嫂、五姐也接过来仔细辨认:“是的,四张纸币全是假钱。”
半晌,母亲终于哭出声来:“老头子,你说你呀!什么时候收到这两百元假钱,你也不告诉我!什么苦呀累呀,痛与泪呀,你都装着忍着,咽进肚子里。老头子呀,好日子来了,你却撇下儿女,先我而去了呢!”随着母亲的哭声,我们兄妹六人也开始啜泣起来。尤其是我哭得更厉害,哽咽着接过这四张假钱,一口气冲到后面的小山包上去,朝着父亲所在的方向,大声地喊了一声,“爹呀,我的爹呀!”静谧的山峦之中,回音在不断地叠加:爹呀,我的爹呀!
泪眼朦胧中,我仔细地辨认着,“1688”,四张钱的尾数都是1688。这四张假钱,让记忆的闸门打开,耳旁好像又听到父亲的叮嘱:“六啊,你妈的血压高,收到假钱的事,不要让你妈知道了,省得她着急上火……记好了啊!”
记得那是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大哥、二哥相继成了家,三姐出嫁到了新圩,四哥入赘到了沿江,五姐也定亲了。父亲把新盖的两间大房全分给大哥与二哥,由他们带着孩子另起灶舍,独立生活。父亲、母亲、五姐和上学的我则退避到老屋里。这间老屋有一半是我大爹家的。一楼有两间猪圈和两间灶屋。在那种弟兄巴不得弟兄穷,妯娌巴不得妯娌怂的年代,属于大爹家的那一半被堂哥拆得七零八落,破烂不堪。我们四人只好生活在约二十多个平方的二楼上。怕影响我学习,父亲在二楼上方又搭出一个小阁楼,在上面铺了一张床,他与母亲就睡在那低矮得直不起腰的小阁楼上,我与五姐在二楼的角落里搭了一张床。一张木桌子,六个草墩、一套锅碗家私就是我们所有的家当了。除了吃饭在一楼自家灶屋内完成外,大多时间是在二楼上度过。这时父亲已经六十三岁了。
高二那年的暑假,为凑足我上学的费用。父亲带着我到离曲靖城郊一片梨园里,等梨进城里去卖。我的家乡在中所营村,离曲靖约有12公里远。每天凌晨两点左右,父亲带着我从家里出发,走四十分钟的路到那家梨园里。梨园的主人是一位七十来岁的老人,每次我们一来,他总是热情接待,然后按最低的价钱等给我们。只是每次他都把我父亲说成是我的爷爷,纠正了好多次却总也记不住。一见面,他就接下父亲肩上的担子和我的背篓,说:“大兄弟,又带着孙囡来了。我可以头天找人给你摘好的,你偏要自己来摘,这黑灯瞎火的,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是不信任我还是咋滴?”父亲笑着说:“不信你我还来做啥嘛。老哥的心意我懂,你是心疼我,想让我们多有时间休息。只是现摘的梨好吃又好卖,特别是这带着露水珠子的梨。”然后父亲拉着我告诉他:“老哥,这不是孙囡,是小囡,家里最小的那个。”可老人总是记不住,一见面还是那样问。
摘梨时,父亲爬到树上摘,我站在一个高凳上摘,老人也帮着我们用梨兜摘。两个小时后,就摘满了两箩筐,两蛇皮袋,还有一背篓。我背着背篓,父亲挑着两箩筐,箩筐上又码上了两蛇皮袋的梨,将近一百多公斤的重担,六十多岁的父亲怎么就能轻松地挑起来啊。跟着父亲颤颤巍巍地来到了市场里,正如父亲所言,一歇下担子、背篓来,好多人就围住了抢着买,他们一边吃一边叫:“好吃!”然后就是一边吃一边买。多数情况下,他们甚至吃着梨顾不上拣,让我与父亲帮着他们拣。这期间,父亲总是要检查一下我拣的梨,然后,把我故意放在袋子底下的孬梨拣出来重新换上个头好的梨,再称给对方。一次两次后,我再也不敢了,好好地、老老实实地帮着拣上他们满意的梨,递给父亲称。每天上午不到10点钟就全部卖完了。
第一天卖完梨,父亲挑着空箩,带着我到一家东风小吃店。那应该是我生平第一次下馆子吧。父亲叫了一盘番茄炒豆腐,两碗米饭。父亲一碗,我一碗。父亲先把我面前的那碗米饭抬起来,用筷子把米饭用力地按了按,把米饭压到一边,抬起那盘番茄炒豆腐倒了一大半入在米饭凹里,然后递给我。真是饿了,我快速地吃着,刚吃了一半。抬头见父亲已把他面前的那碗饭吃完了,番茄炒豆腐还剩下四分之一在盘子里。父亲欲把剩下的菜倒在我碗里。我知道父亲肯定还没吃饱,就假装说:“爹,我吃不下了,吃撑了。”父亲说:“多吃点,别浪费了。”我故意搂住肚子说:“真饱了。”于是,父亲就把那剩余的番茄豆腐全倒进我吃剩下的饭碗里,稀里哗啦几下就扒光了。吃完饭我与父亲来到城效公路上(现在叫紫云路),搭上回村的车就回去了。
以后再到那家饭店,我让店老板多给我一个碗,把整碗面拨一半留给父亲吃。那时就想,等将来我有一天出息了,一定带父亲再到这东风小吃来,叫上满桌子的菜,最好全都是肉,然后上四满碗饭,父亲吃两碗,我也要吃两碗,吃到肚皮撑才行。
这样持续了近二十天,临近开学时,父亲数了数钱,除去学费,还余下五百多元。最后这天,父亲有意识地把收到的零钱全带上,想找机会换几张整票。我和父亲仍然在市场口卖梨,小心的父亲平时都不收一百、五十的大票。尽管小心小心翼翼了一整天,还是收了四张绿皮假“青蛙”。就这还是在东风小吃店里,父亲请店老板在他的验钞机上查验了才发现的。店老板让父亲回忆一下,这几张钱是在哪里收的,让谁给挑换的。可父亲哪里知道是谁兑换的假钱呀!一急,父亲连眼泪都流出来了,我也心疼得不得了。难道是我收的假钱,可仔细回忆,哪想得到呀!那么多的人来买梨,谁记得住呀。一急,我也跟着抹起了眼泪,两百元,相当于我与父亲近四至五天是白忙活了。父亲难受,双手捂住眼睛无声地哭泣,我心里也责怪自己没能认真去辨别。善良的店老板连忙安慰我们:“钱没了可以再赚,可不能因为钱没了再把身体气坏了,权当是生病抓药吃去了,以后小心些就是了。今天的饭钱不收了,就当是补偿。”父亲没有答应:“一码归一码,每次饭菜充足,已经是对我们最好的款待和帮助了,怎能再让老板贴钱。”
我接过父亲手里的钱,仔细的看,却没能看出真假,只发现四张钱的编号是一模一样的,尾数为1688,倒也是个吉利数。那天,吃过饭付过钱后,父亲没有带我到路边坐车回家。他带着我慢慢地走路回去。父亲一路没怎么说话,他默默地在前面走,我跟着他,只是感觉他的腰更佝了,走路好几次腿脚打绊。我知道父亲心里痛,200元钱,可以买30公斤猪肉,15头小猪仔,够我一年的伙食费了。临进家门时,父亲把那四张假钱收在他内衣袋里,然后对我说:“小六,今儿收到假钱的事莫让你妈知道,千万记好了,这事让我们俩知道就是了。”我答应道:“好,我不会说的。”
第二天,父亲让我在家准备上学的事,他自己又挑着箩筐独自去到了那家梨园,几天后我揣着凑够的学费回到了校园。那段时光虽然辛苦,但也是父亲、母亲和我最开心、最幸福、最难忘的时光。父母亲年龄大了,哥哥和姐姐们生活也稳定了,我也深知家里的每分钱都来之不易,更清楚我能坐在学校里上学背后父亲的默默付出。在学校,我省吃俭用地计划着每一分钱,每次放假,都怀着感恩的心情,把家里的重活累活都抢着做完。几次打稻谷,我替换父亲上场。那时用的是脚踩式打谷机,一场稻谷打尽,几乎全身虚脱,可我仍咬牙挺住。母亲心疼极了,给我递水递毛巾的。很多时候我想,如果我不上学,早点嫁人,是不是父母亲就不会这么辛苦。我偶尔提及,父亲便宽慰我说:“小囡,你知不知村里人都夸你呢。说咱们村读出书的女娃能有几个?我们老赵家,你是第一个考出去的娃,你给我们老赵家长脸了呢。”看着父亲那乐呵呵的脸庞,我心里酸楚极了。其实在咱们村比我优秀的女孩多得是,只是她们没有我幸运,因为我有一双好父母,而她们没有。
那四张假绿皮“青蛙”,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淡忘,如果不是母亲翻出来,估计我已不记得它们了。当重新看到它们时,我的思想好像受到的一次重锤,灵魂受到了一次洗礼。父亲的教诲,犹如历历在耳:“六啊,你能有个工作不容易,要好好干。在任何时候要凭良心做事,不是自己的东西,咱一分一利也不要,记好了,胡子上的饭吃不饱。”
父亲藏起的假钱,是一个男人的担当,对我是一种鼓励,让我懂得感恩和珍惜来之不易的拥有,明白爱在教育中比金钱起的作用更重要。时光如梭,父亲已经去世数年,但那几张假钱却被我再度珍藏,它们像父亲的座右铭,时刻提醒我:无论经历如何人生变幻,也要善待家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