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情】叶子(情感小说)
王良的老板,是个做小本生意的中年人,人看起来胖胖的,有些憨态实在。四十七八的年纪,和媳妇在生意上都十分谨慎小心,那两年做买卖竞争厉害,他们便把工厂,从市区迁到郊外三十多里地的小镇上,提心吊胆,生怕遭到同行的窥探和骚扰。谨慎是一张束身网,收缩到某种程度,过于敏感和提防,无时不流露出一些小家子气来。当然,两口子聘用王良同伴三人好几年了,千百次试探摸索,了解了他们的秉性,故而才把厂里的大小事全交给他们。二人白天不晓得在市里忙碌什么,除非发货备料,不出什么必要的事端不会回来。工厂的大门常年锁着,没有必要的事,和详细的报备请求,他们也不许王良等人随意出去。
工厂是租用别人,闲留下来的两大间蓝皮瓦大铁棚,原来房东在隔壁做陶瓷生意,后来不景气,一家人停工停业,搬回了家宅住基地。几乎废弃的工厂,就这么空旷下来,挺高挺大的蓝铁棚,只有王良的车间里有机器的声音传出;挺空挺阔的厂院里,在冬季生满了枯黄的野草,有风这么一摇,尽显颓丧和荒芜。
现在厂里做工的人,只有王良的两个同村玩伴,和一个名叫大成子的小伙子。四人上对接班,双人为一组,交接在中午十二点。机器二十四小时运转,牵扯着搭伙吃饭,老板又管束得紧,上夜班的员工中午下班睡几个小时的觉,晚上六点还要起床做东西吃,再抽出半个钟头替换班上的人;零零散散,起来躺下,他们休息的都十分碎气。
北方的天气凶得很,冬季的干风没命狂刮;天天起狼风,也不见得降半点雨雪下来。太阳下山不知多久了,屋里的黑暗吞噬残明,窗外的天际只挂一点薄薄的赭色。大成子在搭着铁皮的夹道里炒菜,菜落到热油里,‘滋滋啦啦’作响。宿舍和火房只隔着一面墙,一阵阵香味,伴随着落魄的煎熬声传到鼻子里。透风脆弱的木门‘哐当’被人撞开,大成子被风赶着跑宿舍里。好一阵沙尘扑进来,灌得王良拦手遮挡。急忙关上门,大成子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说:“我说,你还能起得来床吧?菜我都炒七成熟了,还不出门,你那盐什么时候能买回来?”
王良坐在床沿穿袜子,刚刚睡醒,神情还有些浑噩,耷拉着脑袋瓜子,无精打采地乱犯迷糊。大成子带进来的那阵风沙,教他有些莫名上火。“叽叽叽,你叽叽个毛线?菜熟了多添些水等着!”气急败坏地蹬上鞋,把床上的外衣拉起来套在身上。和王良吵吵惯了,大成子仿佛也没把他的话当话听,在床上翻腾着不知拿了些什么,转脸跑着出去翻菜。
王良的个头魁梧,身上的外套着实小了些,顿足在门里犯了一会傻,觉得外面的风实在太大,回床边套了件破旧的羽绒服,使劲裹了裹,硬着头皮走出去。
厂院的野草在劣风中张扬着,挣扎着,为人类诠释着冬天的味道。王良头顶的发丝,也感应到了风的号召,翘着稍尖儿跟着狂舞,比地上的野草摇摆得更肆意。双手掖进羽绒服的衣兜里,他缩着脖子逆风走了几步;教风吹得难受,索性转过身来退着走。
车间的铁皮门拉开了一条缝隙,在里面上班的王清河,挤出来那让风吹乱的五官,屏着呼吸往外喊:“大疯子,去超市帮我交些话费;捎两盒烟来——五块的七匹狼。”两人隔得有些远,王良已经走到了厂门口,撇着嘴白了一眼那缩回去的圆脑袋,转身拉得蓝铁皮大门‘轰隆隆’响,自言自语的叨咕:“哼!叫我帮忙捎东西,还喊我浑名字,当你没有——大青蛙。”
超市在离工厂不甚远的小岔路口上,老板是个长相‘出尘’的异类,三十岁出头的年龄,身高马大,驴头脸,高鼻梁,鼻尖又挺又直,左眉稍凸着一颗黄豆般大小的黑痦子,王良他们无聊时,同伴间解嘴瘾闲侃,常常拿他的面相开玩笑,属实纳闷,一个大老爷们在脸上长出这么个东西,究竟属美人痣还是病疣子?不过这老板会做生意,而且一辈子都不孤单,见谁都爱说话。超市里来往的人缘广,四外八庄的老乡他都认识,小至怀里抱着的婴儿,老至七八七旬的老头老太,他都能搭上话,都能聊得哈哈大笑。职业的缘故,无论是谁,哪怕是一个陌生人,只要走进超市门,他都会如老朋友般的和你打招呼、闲聊熟侃。
这个点超市里正是清净,只有两个小姑娘,站在柜台前等待充值话费。超市老板手指点着移动电话的数字,眼睛犀利地确认女孩写下的号码,嘴里不忘打哈哈笑不正点,问女孩有没有对象,是哪家工厂的员工。百忙中,他往玻璃门外瞅了一眼。狂风作乱的街面上,王良被蹂躏的满身狼藉,撵着推着赶进门里来。
“替班吃饭了,要些什么?”老板没抬头,嘴里却在熟络招呼。
王良直奔盐架子下,取包盐过来,吸吸冻红了的鼻子:“给我充二十块钱的话费,号码1367549****。顺便拿两盒烟——七匹狼。”掏出五十块钱递给老板。那超市老板在数钱上丝毫不马虎,这是多年开超市积累下来的经验。钱辨真假,用心细看,问价的,择物的皆可余心待见,只要伸手递钱,再忙也必须先接着。给钱的人指定都拿了东西,金钱的敏感无可代替,付钱人不及时搭理,掉以轻心得罪哑然走了,算后帐哭都找不到顺心的地儿——他不止一次吃过类似的亏。手里攥着王良的钞票,超市老板忙得七荤八素,电话挂在耳朵边,做样子确认刚刚输入的号码,半严肃着神情,对王良点头示意明白,柜台下掏出两盒烟递给他。“你的话费充上了。”超市老板对旁边的女孩说。摸索着王良的钱细辨真伪,放在验钞机里又走了一遍,开始往手机上输入王良的手机号:“你的是136多少来?”王良重复着手机号码,超市老板输进去,打开免提放在柜台上,给王良找钱。
“盐一块五,两包烟十块,二十块钱的话费,总共三十一块半。你给我五十,我找你十八块半。”嘴里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他把找回来的钱,和刚刚女孩留在纸上充话费的号码,一并交给王良,咧着嘴开玩笑说:“白送你一个美女的手机号码,欢迎下次光临。”王良没在超市老板这里多费口舌,接过钱夺门而出,他的心思在大成子炒的菜上,这会儿,估计那菜十有八九炖烂了。
王良飞奔回来,大成子已经把菜出锅。他用懒人的方式;把盐袋子绞嘴里撕个小口子,倒些在菜上,上下搅拌,那菜还没用人吃,早在糟糕的天气里凉透了心。车间里已经亮起了灯,微弱的三两根白色灯棍,只在墙角的机器上空朦胧着,其它大片地方堆满了成袋储存的产品。偌大的车间,只有一台机器在生产,不仅让人在灵魂上感觉冷清,实质上冬季寒冷的空气更冷情。灯光下工作的是王良的两个同伴;王清河和王东。两人穿着厚厚的脏衣服,脚下蹬双笨厚的大棉鞋,围靠在机器边上;王东负责生产,王清河拿美工刀加工。生产出来的产品,是某一种农用喷药器的零配部件,一支拳头大小的白色塑料瓶子。
‘哧……’脚下充气的气阀缓慢放响汽笛,王东把出模的产品丢到铁案板上,手脚利落地掌剪刀,取来新料往模具里放。王清河在按手机,悠闲之余,拿起刚出来的产品切割修理,眼睛却没离开过手机屏幕。
“我靠!大疯子今天这么大方,给我交了一百二十块钱的话费——他没事吧?”王清河说。
王东戴一副近视眼镜,被嘴角叼着的香烟熏得眯着眼睛,忙完手头的工作,拔出香烟换了口气,蹙眉做出一副质疑难信的表情:“真假?他没那么好,你肯定查错了。”
“你看!咋还不信哩?不信你听听。”等待王东忙完眼下的又一模产品,王清河敞开手机免提,靠在他的耳边两人一块确认。
门口‘呼咚’响了一声,王良和大成子被风卷进来,跨着马步都忙不迭地抽身关门。套上劳保手套,两人准备替班吃饭。“大疯子,你去超市给我充了多少钱的话费?”王清河问。王良在他起身的座位上坐下,揪起来一个白色的塑料瓶子滚着圈儿往下切毛边,抬头回复:“二十啊!怎么,还没到账吗?”潇洒甩手,将手套丢在废料箱子里,王清河笑逐颜开,哈哈笑起来,说:“真没想到,像超市老板这等精明能算计的怪物,也有算糊涂账的时候——交上了,给充了一百二十块钱。你是大功臣哦!”媚眼儿做个可爱的飞吻动作,连蹦带跳,被替换下来的二人,奔向那凉透了气的炖白菜。
超市老板多充一百块钱话费的事,让王良别扭了好一阵子,出自于小小的私心,和对同伴的偏袒,他没有提起勇气,找超市老板追认过。倒是那几天去买东西时,经常慌乱不安,总能听到自己加快的心跳声,唯恐超市老板突然问起,不由得莫名脸红。出奇的是,那长像妖孽般的长脸男人,貌似从未察觉到这件事,态度和往常一样热情,连丝毫怀疑的举止都不曾有过。三五天下去,这天外飞物般的一百块钱,被深深地埋在了不明之中,同伴们的兴奋劲一过,后来没人再提起它,就连王良也慢慢忘却了。
在工厂里上班,老板向来不过问员工的伙食,吃喝都要自供自给。农村里走出来的孩子,经济账算得都不是很好,进厂不提钱,也从不关心工资落实得到不到位,几年来的情况都是一般——年初进工厂里给拘束起来,年底从头到尾一次性计算工资。往常的生活支出,他们要向老板‘预支’着花,考勤表上的笔痕看不出工价的合不合理,倒是大大的叉号,和预支饭费的数字满处疮痍,令人惊心怵目。王良在指定的时间,抽老板回工厂备料,预支了这个星期的生活费用,他们不指望老板天天都能回来,拿到手的伙食费兴许是一百,可能是七十,无论多少,都需合理把握,一定要吃够老板不在的日子。预支的钞票,变成小小的数字,在考勤表上安居下来;这算是公款,年底结算工资时,他们四个人要在薪水里平摊。
二
小镇逢初二、初七集,集市离上班的地方不甚远,出厂门右拐,不足百米的地方,就能看见摆摊卖东西的小贩。老式的录音喇叭,争先恐后叫卖,你三块,我两块五,像有针对的排挤,早喊得集市沸腾起来。王良骑上老板父亲退役的脚踏三轮车,像撒欢的猴子,‘来势汹汹’冲进人群。大成子在车兜里跌跌撞撞站不稳,摇摇晃晃地拍肩膀骂他:“疯子你要吃狗屎,给老子慢些咯!”。跑到一丁字路口,车把往北一拐,菜市的人更多了起来,那些当地的村民生性简单实在,谈吐老成和气,随意拿张塑料布袋往地上一铺,就搁上面做起生意。大成子让车上的铁丝钩开了鞋带,倾着脸脱下鞋子抖抖,手忙脚乱地提上脚后跟。王良慢下车速,边蹬脚踏子,边向路两旁的菜主问价。
“大葱多少钱一斤?”踩了踩刹车,他靠路边问。菜主是个中年妇女,马扎下掏出一个,不知何处捡来的折旧方便袋热情招呼:“七毛钱一斤,自己家里种的——便宜,要点吧?”
“泥太多了,一块五二斤卖不?”话不走心,王良砍价说。那菜主连连摇头:“一块五二斤不卖。我这是自己菜园里种的,没施化肥,新鲜得很;种多了些,吃不了才廉价着卖点。那些菜贩可不止这个价。”王良还想说些什么,大成子在后面催促他:“赶紧走吧,去下家看看。”往前走了没几步,大成子在车兜里碎笑出声,脸都呛红了。
“你笑啥?”王良停下来问。大成子费了大劲憋住笑意,说:“你真会砍价,七毛钱一斤的大葱,你居然出价一块五买两斤,那卖菜的人更犯浑,竟然不卖。”愕然中在心里算计了一下,王良也自嘲地笑起来。
漫不经心地讨价还价,又认真负责地追求货真价实。一路朝北,两人买了些土豆和芹菜,白菜他们挑了两颗小的,购菜的数量他们分寸把握。大成子说:“吃三四天就行,眼下已经迈入年关,老板闷葫芦样的不说话,他怕媳妇,指不定哪天老板娘突然回厂说放假,我们吃不了就可惜了。”王良认可说:“这些差不多了,缺点少点不打紧,去超市买泡面也能凑合几顿。”
集市深处,人头攒动,赶集的人像四面八方涌进来的洪水,王良不停地敲着刹车管,提醒路人让道,但是起到的效应微乎其微。路中间一个卖棉花糖的老汉,生意做得正红火,不少年轻的小姑娘都围向他,这个要一团,那个捏两串,乱七八糟地往老汉手里塞钱。老汉歪戴着棉帽子,忙得不亦乐乎,见谁都点头,‘呵呵’笑着乱恭维。路被挡住了,王良不得不停下车子等候。说嘛,其实王良和大成子也不急躁,两人在‘男子监狱’待了那么久,厂里唯一偶尔能见到的异性,除了老板娘没有其她人。在人性方面来讲,就地等一会,看看眼前的小姑娘心潮澎湃一阵子,倒是赏心悦目的享受,只是越看越着迷。棉花糖疯抢至空,人群散动,小姑娘三三两两,结伴而去,路上有了可行车的空隙,王良还在犯愕,心里不知想些什么。
“走了!”大成子在背上捅捅他。激灵一动,如梦初醒,三魂归位的王良敲起车把,朝前蹬动了车子。
“叶子,好像就是这个男的。”经过一对丫头身边,其中一个女孩指着王良这般说。女孩‘唉唉’地拦住车子,手里捏着一团白色的棉花糖,飘着杏眼瞪王良,张扬傲骨地摆出一副蛮神气的姿态,仿佛是遇见了莫大的仇人。“叶子,我敢确定,就是他。”女孩干脆挡住去路,对身边的姐妹说。
乍看眼前的女孩,王良觉得有些眼熟,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名叫叶子的小姑娘长得很漂亮;身穿和那棉花糖一样洁白的长身羽绒服,黑发如瀑,又粗又长。洁白皮肤,雪一般的晶透,眼睛秀气清澈,脸蛋儿巧生俊美,那模样叫人怎看怎舒服。刚刚在买棉花糖的女孩中,唯独她最惹人注目。
王良的敦厚善良,叶子的素净温婉,瑶瑶的泼辣招摇,表哥的帅气轻浮,如在眼前。
在这跌宕起伏的人间,爱,从来不是主宰,生活才是。它会带着最粗狂的打磨,还原一切真相。
让你看到生与死,爱与恨,现在与将来,感情与世相。
没有遮蔽的人生,会打败一往情深。王良对叶子的误会,便是如此。没有解释,没有追问,就连痛心疾首,都那么惨淡。
错过便是一生。
小悲这篇小说,没有大的冲突,却让人思潮起伏。好看!

遗憾不单单是本质里的疼,更有意义里的美,像苦口良药里的一捏糖,时时泛着存在的价值。如此以来,我们应该相信加持糖的药水,不全是苦的。
问好老师,谢谢您细心阅读。遥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