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与她已经没有任何的联系了，仅剩亲戚的这层关系还在。自从二孃和姑父双双去世了以后，尽管作为亲姊妹的我父母还健在，我们这种有血缘的亲戚关系，就变得名存实亡了。
　　 一辈亲、二辈表，三辈四辈认不倒——这话从现实的角度来看没毛病，也很有道理。可我们才到第二辈呢，就几乎断了联系。在亲戚们聚会的场合里，也基本见不到她这个人了。也许她作为嫁出去的女人、已经成为外人了吧！
　　 在内心深处，我却不能将她忘记。她是我除家人之外而走近的第一个异性。
　　 我们恋爱时她是我的初恋。
　　 这种有违初衷的“变故”，是我们在早期常常聚会的高光时刻里，所不曾预料到的结果。很小的时候，我们去他们家走亲戚，或者她来我们家走人户，都没想过我们后来会扯上这层特殊的关系。只是在我们年龄都大了的时候，彼此见了面有些脸红——这毛病我俩都有。看得出来她在有我在场的情况下不经意间躲着我。而当我见了好看的她、且已长成了大人的她时，心里的那个七上八下啊，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一句话说完，就像我们都有某种感应似的，仿佛是提前知道了将来的缘分要把我俩有意拉扯拢来一样。
　　 很早就听父母无意间说她比我大，要我叫她芳姐——这也难怪，她是我母亲二姐的女儿，我们在一起相见的机会有很多，遇到了总得有个叫法吧，不然怎么好开口呢？虽然每次去她们家帮着做庄稼地、收粮食、筑土墙……总之被请去搭伙帮工做这做那，凡见她人时，我都无所谓地顺口叫她芳姐——就像在叫陌生的外人一样。她都及时红了脸、如猫咪样的小声应我。劳动回来洗手，她在递给我洗脸帕时，总显出是那么的不自在——这样子简直就像彼此触碰到了不该碰到的手似的，其实我俩的手从未触碰过，总是远远地隔着空气。遇我们同桌吃饭，他也不会与我挨近坐到一起，别人好像也从未提醒过我们要彼此挨近来坐。
　　 有段时间她来我们家当过管家——这是我印象中的第一次——也仅此这一次而已。父亲常年不着边地在外工作，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母亲无声无息外出了——时间并不长，大约也就几天，她来我们那个有奶奶和我，以及还有几个小妹的家里帮着料理家务。那时，由于我们都还小的缘故，我与她还没建立起后来才被大人们设定的那种恋人关系，我大事小事都去请示她，芳姐芳姐的，把她叫得不好意思……几天以后，回来的母亲对她在我们家的表现，那是一个劲儿地夸啊夸的。后来，于不经意间我才得知了那是母亲设下的圈套，是想以此观察她的持家能力。母亲满意了，她也就过关了。
　　
　　 二
　　 我在整个初中三年的学习阶段，于五十多人的班级中，一直都是没名气的存在。简直可以这样说，已到了有我多不算多、没我少不算少的程度。这一切都源于我没任何的“讲究”。穿得破破烂烂，没发育开来的身体瘦弱矮小，显得很猥琐。连中午口缸里的蒸饭都成了我拿来自卑的理由——多数时候，我口缸里蒸的都是些酸菜苞谷面红苕之类的寻常物，而觉矮人一等怕见他人。躲在没人或少人的地方，三下五除二下肚；学习成绩则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影响下，基本处于垫底的水平。毫不夸张地说，如果要让人突然叫出我的名字，不一定人人都能叫得出。在班里，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可以被忽视的人。
　　 整个初中阶段，我心里都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不敢惹事，不敢张扬——也实在没有张扬的地方。有如说我在班上的任务是来学知识的，倒不如说我是来班里受煎熬的。那知识根本不可能学得多扎实，倒是无地自容才叫人难受。到最后那一年住校时，老天爷还把我这样一个过于腼腆、过于懦弱的男人独独分在了女生组用餐。稀饭桶每顿都放到了那群有说有笑、不拘一格的女生宿舍门口。平时她们骄傲得都不拿正眼看我一眼，我搞不赢她们，几乎顿顿都要饿肚子。
　　 谢天谢地，初中总算毕业了，我是在什么深造的学校也没考起的情况下就毕了业。当然了毕业对我来说，就意味着我的天地在农村，做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就是我那时候的出路。
　　 母亲是我的养母——我对她的叫法与亲母无异。对我的前途包括她在内的很多亲人都爱莫能助。亲生母亲死得早，我在养母与父亲组成的新家庭里长大。我长成了一个可以把外面的女人娶进家来完成传宗接代任务的小伙子了，当然也有她的一份功劳。芳姐是她的亲侄女。
　　 有天，她望着我们那个只有几间破旧茅草房的老屋，不无感慨地说，有哪家的姑娘愿意嫁到我们这个穷家里来过苦日子哟！她把目光落到了我身上，才慢慢开口说，你又没考起学，还没一技之长……突然把话锋一转，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坚定地说到，我把你李家沟二孃家的会芳说给你，以后你们要好好的相处……由于这并不像在征求我意见，我只能默许了。心里有种暖热的感觉。
　　
　　 三
　　 轮到正式提亲的那天，尽管这开亲是自家人与自家人的事，风俗习惯却不得不讲。做媒的是母亲的大姐——我常叫的大孃，二孃与姑父也来了，当然同来的还有这事的主角——芳姐。
　　 大孃在介绍完我们双方的情况后，让作为当事双方的我与芳姐表态——这也是那时媒妁之言该讲究的形式。我俩的情况，应该也与大多数有着类似经历的人们的结果是一致的吧，我心跳加快、脸上发烫地表示了“没意见”。我听到了芳姐也说的是“没意见”这样的话。所不同的是，她说话的声音比我说话的声音还小——比她平时说话的声音都还要小些。接下来，就是母亲当着大孃与二孃及姑父的面，把提前买回来的布料及鞋袜，像“亮稍”那样亮给大家看。等亮完稍之后，母亲就拿给了芳姐。芳姐赶忙站起来，迎了上去。由于是转移了视线，我这才肯抬起一直埋着的头看她，她那无地自容的脸如红纸一样地红透了。那从头到脚令她焕然一新的聘礼，是要把她的心乃至整个人都给束缚了呢！接下来，她就多了一个身份，也多出来了一个家，让她怎能不保持一种娇羞之状呢！
　　 我记得，接下来我与她就在煮午饭的事情上展开了合作。我在灶门前烧锅，她在灶后炒菜，我们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行动。锅空里火势燃得很旺，灶台上的铁锅里升腾起了浓烈的白烟，我听到芳姐发出了一连串忙碌的响声，实在憋不住了才开口问她，芳姐，是不是火大了？细小柔软的声音从灶台后面传出，就是火大了！
　　 啥子，你还叫芳姐？母亲从门外进来，正好听到了我叫芳姐的话，便打趣地说道，该改口了？总不能这样叫一辈子嘛！
　　 在我们只有半年多的恋爱过程中，我都是这样叫过来的。倒是“芳姐”这称呼真被母亲反话正说给说中了。我是该叫她一辈子的。
　　 在我们明确恋爱关系的那段时间，她很快就发现了当时我所处的尴尬状况，以及她日后来我们家里可能同样要面对的尴尬，是有过某种焦虑与思考的。有次，她刻意问过我，你就不打算外出，要在家里待一辈子吗？这个问题，出于我那个家庭以及我所处的位置，是一时难以回答的。在家里，我位置特殊，又是老大，上有年迈的奶奶，下有多个年龄尚小的妹妹，一屋人的吃饭问题仅靠病恹恹的母亲显然是不够的，所以每次她来我们家，所看到的都是我像牛那样忍气吞声无休止的劳作。才从学校出来，身份还没转换过来，就已与重体力劳动扛上了，这副担子实在不轻啊！
　　 新学年九月开学之前，我突然收到了去任代课教师的喜讯。之前我是不知道的，当然她也就无从知道了。我传导给她的惊喜，以及她传达给我的快乐，都是难以言表的。我想，从她幸福的脸上看得出来，那分明是在为我祝福的！她的祝福里，肯定有我终于离开了那个身体吃不消的农村，更有离开了那个难以天天都呆守的家庭等等的意思吧。是的，我也在为自己暂时交上了好运而庆幸。
　　
　　 四
　　 十多公里以外的乡村小学，独立于人烟之外，我在那处偌大的红墙青瓦的新建筑群里，迈出了走向社会、走向人生的第一步。那一年我十六七岁，还有着一张娃娃脸的相貌，在一群小孩子们中间，当了他们的“大王”。白天还好，有他们的热闹作伴，可一放了学，广阔的操场上、大教室里，就只有空荡荡的冷清了。听说那教室是建立在一片坟地之上的，于是在一个把我吓得发抖的深夜，有人向我住的瓦房背上扔沙子。
　　 我也最怕放学以后的那些晚上、一个人待着的寂寞时光。
　　 她第一次不明路况地找到了我所任教的学校里，可能担心我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便说是受大人支使才来的，我很容易就相信了她。但她扑哧一下没发出声来的笑，又把我的这种相信笑“黄”了。不管怎么说，是她大胆地迈出了这第一步，我在心里高兴。只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依然很正统，谁也没有要亲热的样子。对我来说，我怕母亲，从小在她那儿听来的就是不要做有损三纲五常的事。甚至有一次，她还有意在我面前说某某人没家教，没结婚就如何如何的，做的事把大人的脸都丢完了……我之所以有意惧怕她，多半是看到她平时为生活所困、为劳动所累，露出来的那些凶神恶煞的样子吧。我误会她的时候，可能比理解她的时候要多些。
　　 那个我们第一次单独相处的中午，我招待她吃的是我没有任何准备、就是平时常吃的酸菜稀饭——当时条件下，我也只有这个能力。连给她吃的那顿用白米煮的酸菜稀饭，我都要大约节约两三顿才能把一周的嘴哄骗过去——当然了，如果实在不行了，饿饿肚子也是可以硬扛过去的。
　　 午饭以后，她说她把我盖过的被子拆下来洗洗，我默认了。她边拆边问我小名叫什么，由于我已经知道了她的小名叫芳女子，而她要知道我的小名大致是为了显示公平吧。我说我叫小军，她含情脉脉地望我，羞答答地笑说你这是什么小名，不算……我说大人就是这样叫我的。她再看我一眼，头上剪成了“耍须”的头发，微微遮住了一些额头的位置，我从那里看到了她内心的变化——她的脸红了，知道我在看她，便挑逗地说，人有名，树有根，没有小名是畜生……
　　 我顺势朝她靠了过去，表面上是对“畜生”二字的报复，心里却想与她亲热一下。她倒在了床上，我也就跟着压到了她的身上。她在打滚的笑声中，不知是认真说的——怕我对她做出难以挽回的事来，还是只随口那么一说，她说我去告诉孃孃。
　　 这句话对我来说有如一声惊雷的作用。从小我就特别害怕母亲——怕她的打和骂。此刻她的这句提醒，倒是让我一下子清醒了。
　　 我记忆深处，这就是我俩在整个半年多的恋爱期间最最亲热的一次，也仅此这一次而已。
　　 后来，她又一个人到我任教的学校来过几次。最后来的那一次，倒真是让我帮她买猪头肉。我班上有个学生的父亲在公社生猪站宰猪，在那个凭票割肉的年代，找他买肉十拿九稳……自始至终我们都没再亲热过，连开玩笑打个跳的事都没有，每次我把她送到路边的公路上行告别的时候，她都有点意犹未尽的样子——我看出来了，但无能为力。
　　 我们就这样保持着严肃的样子，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她终于找到了结束我俩交往的理由。那时，我心里清楚，由于我的面前横亘着母亲这层关系，即便心里想做，也即便心里不想做，我都不能说出口。谢天谢地，我俩的事总算被她先提了出来。
　　 但我们的关系是在难以信服的误会中结束的。
　　 我代课的那个大队的那所学校周围，有个面容姣好的姑娘，她是我所教学生的姐姐，只因一次她们家修房立屋，借机请了学校的老师们去家中做客。我大概也是在那天中午认识她的，后来她大胆地给我写了封信，信不是由她妹妹——我的学生——转交给我的，而是在一个下雨的早晨，她赶公社路过我学校门口时，远远地站在马路上，说有我一封信，让我过去拿一下。
　　 是她写给我的一封求爱信。
　　 但我并没向她表示什么，也没有对她做过什么，完全是她的一厢情愿。这事很快就被芳姐知道了，误会由此产生。
　　
　　 五
　　 分了手后的我们，再没私下见面的机会。事情的真相她应该永远都不知道的。应该说，我俩的分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是靠着“导火索”的催化，有点实在是让人揪心。结束我们恋情的那天，我在学校里没能赶去参加，听说她也不在场，一切都是大人们做的主。在场的有作为媒人的大孃、当事者代表的二孃和我的母亲，我给外人留的印象是我并不喜欢她，居然做出了脚踩两只船的事——这是有伤风化的，不能被容忍。所以，作为男方的我们家送给女方的聘礼也没退还——我有错在先，不退回也是种风俗习惯。
　　 芳姐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如意郎君，她与那个在当地小有名气的手艺人结了婚——消息是母亲在来信中透露给我的。
　　 我在代课满两年后意外考上了兵，去到遥远的边防部队，最终还是回家乡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
　　 有年冬天，刚好我回家探亲。有缘参加了二孃的葬礼，见到了神情肃穆的芳姐和她的丈夫。虽然对她的情况早有了解，但分手后的见面还是第一次。她身体已经发福了，与年龄不相称的苍老写到了脸上……在我们一行人与站成一排的死者家属告别时，我忧伤地握住了她的双手——这应该是我俩的第一次握手吧，它是那么冰凉与粗糙……
　　 顿时，我的心酸得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