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不是为了吃饭。几十年了，一日三餐，有几顿饭令我终生难忘，那不是什么饕餮盛宴，只是普通的家常便饭，却叫我在梦中常常回味。可不是吃了人家的嘴短，而是一顿饭不仅仅是一顿饭，其中况味太多。吃过，“常拟报一饭”（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留住那时香。
　　
　　 一
　　 同学徐，家住镇上，从读八年级始，我俩就在一个班级，每次考试，我俩前两名来回互换，要么他第一，我第二，要么反过来，成绩不相上下。
　　 进入县重点高中后，仍然同班，但我俩差距拉开了，班级里我有时连前十名都进不去，徐却依然一路高歌，成绩名列前茅。不出所料，两年后，高考成绩公布，他摘榜眼，被同济大学录取。八十年代，在一个小县城，那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我却不幸名落孙山，看榜的时候，脸臊得赛过贴榜的红墙。不到2%的升本率，他在分子里满面微笑，我在分母里掩面哭泣。
　　 去报到的前几天，他邀我、还有他的两位初中同学在他家吃饭。那时，我也没有送礼物的概念，两手空空就去了。他的母亲一直忙忙碌碌，隔一会儿就往桌子上端盘菜，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他的父亲则坐在一边喝茶，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不上桌。菜都是家常菜，青椒炒肉片、家常凉菜、花生米、虾米炖豆腐等，我印象中好像没有什么大荤，那在我心目中已经是相当丰盛了。改革开放初期，家家日子刚刚有点起色。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喝啤酒。每个人面前，摆着一个两大碗，酒倒在碗里，黄橙橙的，最初还泛着泡沫，一阵“沙沙”声后才归于沉寂。说实在的，我当时无法形容闻到的是什么气味。并非我粗鲁，我经常跟母亲一起喂猪，我闻到的是一股泔水味。
　　 不管了，有点渴，当水喝。徐也没表现出特别兴奋，估计是怕刺激到我们吧，旁边那两位同学和我同病相怜，也是落榜生，他们是在县里的一所普通高中就读，和我们参加的是同一届高考。徐说了些鼓励我们的话，大意是明年再重来，别泄气。在他的话中，好像考上大学也不是一件什么难事。大家都不爱说话，只是彼此一会儿你看看我，一会儿我看看你，好像在看，从高考考场出来后，每个人受伤没有，当时有个口号——考场如战场。第一次在人家吃饭，我似乎还有点抹不开，菜吃得少，喝着闷酒，不一会儿，脸就红了，上脸。我高考失利，脸红心难受。
　　 我尝到了酒的苦。徐时时沉默着，也不多说话，看得出他同样为我们难过。但几次我俩碰“杯”，他都对我说：“你肯定行！”听了他的这句话，我心中陡增几分豪气，又喝了一大口啤酒，咂咂嘴巴，尝到了香。碗很大，心更大，光顾着羡慕他，后悔自己当时连祝福他的话都忘了说。
　　 这顿饭，吃得有点憋屈。其实，那时也不属于发誓表态。临走的时候，我几次想说“等我回请你”之类的话，但未出口。那种怀抱一顿饭的想法，始终在心里，可以说是一种动力吧。
　　
　　 二
　　 回到家里，一进屋，母亲看我脸还红，只说了一句：“喝酒了？”我一改往日的愁容，笑了一下，母亲常舒了一口气，就又去忙活了。
　　 父母非常理解我，我的心情一天天好起来。没去补习这段时间，先把脑子清空，不看书。有时跟父母下田，或在自家菜园里种种菜。我想通了，几年下来还考不上，大不了，回家种地。没有什么难事，是大地摆不平的。可又觉得自己不争气，那顿饭白吃了？我突然觉得，那顿饭不是请我们去给他祝贺的，而是给我们加油的。
　　 如愿上大学时，徐从上海写信祝贺我。高兴之余，他信中还流露，自己本来英语水平不错，可是到了大学，强中自有强中手，自己紧赶慢赶，英语课还是很吃力。我鼓励他：“你肯定行！”那顿饭的句子依然还用到，我突然想说请你吃一顿，却我们远隔几千里，简直就是开玩笑。
　　 疫情中期，我正住在医院神经内科等候进一步检查，一天下午，收到徐的微信，他从深圳来沪，约我小聚。从心里讲，这一周多，窝在病房里，医院提供的营养餐，比较清淡，我每天都认真吃下，没浪费一粒粮食。但这饭菜低盐寡油，久了就想换换口味，我巴不得溜出去和他见面，也顺便打打牙祭。可是，自己在排队，等候进入手术室，医院有纪律，万一叫到我，我却不在，可就麻烦了，我犹豫了一下，婉言告之，实在不方便出去。躺在床上，心里不安，想到同学大老远来，吃顿饭都不成。好无奈，平时一直在约，人家来了，自己却打起退堂鼓，叫他怎么想。
　　 等出院上班，我赶紧电话实情相告，请他原谅，他说：没事。他问了我的身体状况，让我保重。他又说，前几天他来上海，是参加一个大学同学的葬礼，才55岁，公司老总，走了。每次来沪，徐和他都要聚聚，聊聊，可这次……返回前，想到了我在上海，也想到人生倥偬，充满未知，多年未见了，这次特别想见见我，吃饭倒是次要的，那几天心情不太好，也吃不下。我再次请求了谅解，接着约，他日再来上海，我们一醉方休，必须的。
　　 打完电话，我几乎愣神了，手机握在手里举着，迟迟没放下，很像端着一只酒杯。其实，我们在通话中，就像吃一顿饭，彼此都说着饭桌上的话，很温馨。我也想用我的工作成就作为请他吃饭的理由，却总觉得胆怯。“拟报一饭”，到底有多难啊！
　　
　　 三
　　 大三那年，放暑假回家，我选择从市里换车，到镇上大哥家停留下。听说大哥所在学校给大哥分了房子，想到他的新家瞧瞧。
　　 按照大哥说过的地址，很快就到了大哥家。这是一座草房，三间，大哥和一位张老师家各住一间半，换句话说，厨房在中间，各有一个灶台，就算外屋是共用的吧。这房子虽然简陋，但在当时，一位普通的数学老师，结婚后就能有公房住，已经相当不错了。大哥结婚时，很简单，父母没给置办什么，只准备几套被褥，条柜上摆着一台天津产的大收音机，外壳呈棕色，很显眼，是全校老师凑份子送的。
　　 本想看看就走，这时，大嫂匆匆从单位赶了回来：“都晌午了，吃完饭再走。”她说得很坚决，不容辩驳。说着，就动起手来。她做了当时老家流行的油炸饼。我见母亲做过，开水烫面，加小苏打粉，和面后醒会儿，发起来后，做成饼状，饼可大可小，然后放锅里炸。还没吃，香气就已经从门缝飘进里屋了。
　　 大嫂做事向来麻利，没多久，饭菜就好了。桌上，几个菜，什么菜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其中一个菜，肉丝放得特别多。大嫂似乎胃口不好，没吃多少就放下了筷子。她好像有些疲劳，脸上缺少血色，让她本来就白的面颊显得更白。我觉得饼很香，大嫂一个劲儿地劝我“多吃点”，我就实实在在多吃了两张。而且，大嫂还夹菜到我碗里，这是怎样的情感！她怕我看到她的眼神，故意低着头。我想落泪。大嫂待人热情，认亲，这是所有亲戚对她的评价，从她嫁给大哥，她不仅孝顺我的父母，在镇上，遇到我家亲戚，都当做家人打招呼。我收到高考录取通知书的当天，她就和大哥赶回村里，花了二十元钱买了一个大手提包送给我。“到学校有什么事就跟大哥大嫂说。”她像跟自己的弟弟说话一样，满满的牵挂和担当。
　　
　　 四
　　 如果那顿饭，我能预知是和大嫂吃的最后的午餐，我会再慢点吃，细嚼慢咽，把每一秒钟都嚼碎，让它变成两秒、三秒甚至更多秒，拖着时间走慢点儿。
　　 天有不测，第二年暑假，我刚到家里没几天，大嫂突然生病去世了，这让我难以接受。
　　 父母没让我和妹妹去送别嫂子，让我们看家。黄昏时分，我站在路口，看着小镇的方向，肝肠寸断成田间小路，弯弯拐拐，一段，又一段。大嫂以前每次来村里，都是和大哥一起走这条小路来的，小路上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人这辈子，最后哪儿都没去，就把自己埋藏在了自己的脚窝里。
　　 大嫂突然去世后，我家和大嫂家联系慢慢少了。这一切，一定是大嫂不愿意看到的。为什么，我想不通，大嫂不在，侄女还在，两家的血脉还在侄女身上流淌啊。连我非常喜欢的大嫂的弟弟春哥也多年不见了，据说他所在的县委招待所食堂早已转产，他去另谋职业了。我复读时，有一段时间没地方吃饭，在他帮助下，就在他们食堂就餐。有一次，我路上自行车坏了，赶到食堂，师傅们已经在打扫卫生，要午休了。春哥见我来了，从厨房端出一碗排骨炖豆角，两个烧饼。他见我迟迟未来，就给我留了点饭。那顿饭吃的特别香。
　　 曾经做了一个打算，等我结婚以后，专程去哥嫂在的小镇，在饭店搞一个房间，奢侈一点，请来哥嫂，也叫上春哥，我想跟他们感谢，也想把自己的情况说与他们听。但这顿饭始终的我的意念里，遗憾啊，一顿饭都不能在一起吃，请吃一顿饭怎么就这么难。
　　 如今，每次回家探亲，侄女都要到饭店张罗一顿饭。平时兄妹们各忙各的，很少齐聚在一起吃饭，我就像纽带，把他们拴在一起。到了店里，围着圆桌一坐，圆桌就圆了，仅从这点讲，我就很开心。每次开饭前，她都要来个开场白，代表奶奶欢迎我回家。其实，她有这个资历，大嫂不在后，她就跟着我的母亲生活，是母亲，将她养大。每次吃饭，她都坐在母亲身旁，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着母亲。
　　 我总是不能做个主角，来回报一顿饭。几次想做个东家，她总是说我是客。
　　 过段日子，回老家，我要跟大哥说，去大嫂的墓前看看。正是春暖花开，我想请她出来踏青，吃顿野餐。我不会做油炸饼，但我会带去好吃的水果和点心，给她带去她喜欢吃的海带丝，叫一直向往去看大海的她，听听海带里深藏的涛声……
　　 吃饭是为了活着。在我的饭桌上，总有一盘菜是吃不完的，那就是同学情，每次吃饭，到最后，菜凉了，总有一盘菜是热的，那就是亲情。
　　 我也知道，一顿饭是还不起友情，更无法表达亲情的暖。杜甫曾感慨“常拟报一饭”，却每每没有机会。我也没有找到机会，一顿饭的机会都不给我，真的难受。
　　 或许，我的格局局促狭隘了，报答，还有别的方式。我不会忘记每一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