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父亲和他的家雀(散文)
一
要在北山北坡一块月牙儿形状的自留地里收获一袋黍米,父亲必须和家雀做周旋。所以,我认为,那些每日飞往月牙地的家雀,属于父亲的。
记得,我曾跟父亲说,你的家雀,和你混熟了,都成了你养的鸟儿了。父亲白眼。这是父亲很无奈的事,我的话戳到了父亲的痛处。
父亲自己也恨手臭,抓到了那块地。北山北坡,上午下午各有一段时间可见阳光,大部分时间处于无光的世界,父亲种了黍米,阴阳交替,收成却意外好。父亲说,因手臭得了一块“宝地”,黍米生长期加长,黍米的质量也好,黄橙橙如金子,看着,一扫那些不愉快。黍子是小米的前身,碾黍成米,晶莹饱满。口感也好,香糯温软,入口滑润,暖胃生津。总之,好处不胜枚举,都证明了父亲是因祸得福。父亲一贯如此,开始不顺心,总可找到理由说服自己,安慰自己。似乎,父亲抓了那块地是一种远见,是恩赐。只是到了黍米成熟期,他的家雀就像如约而至,令他不胜烦恼。
梧桐树招凤凰,黍子地惹家雀。父亲这样说,人气和地气,都有兆头。
一分地的黍米,在父亲心中,简直是一幅画。如果能够搬到家里,一定会被他挂上墙壁来欣赏。他有腿疾,不能常去自留地看黍米风景,但可以想象。我记得他常常望着墙上贴着的一张工农兵油画出神,那张画里有一片垂着穗子的黍米风景。据此我便知他的心思已经走进了自己的黍米地了。他先后描述黍米的田间风光。褐色的黍米秸秆,举着一穗缀满小米粒的头颅,在某个午间,突然举不起来了,悠悠地低下头,看着滋养它的大地。一穗黍米,有多少粒,父亲知道,他说自己数过。我不信,也不去记那个没有意义的数字,但在父亲心中,那些数字的真实的,不许我随便变更。
贫穷的日子里,每个早晨能有一碗小米稀饭,那是不再去奢望什么的最好人间烟火了。父亲此时觉得自己是还有价值的人,静看我喝小米粥,是不是在想那些家雀,到底还是失败了。
二
父亲不喜欢数家雀,怕越数越多。家雀和黍米,真是一对鸳鸯关系,家雀最清楚成熟的日子,父亲后来琢磨出道理,是黍米“爆浆”会释放出米香,家雀有着十里闻香的灵敏嗅觉。在黍米还未成熟时,也有家雀飞到穗子上,啄一口便飞走,谷糠里没有实质性内容。家雀是来试探的。父亲也不会去管。
进入阴历的八月。父亲不安起来。他早就把亲自扎制的几个稻草人放在偏屋门前,是让我搬到月牙地去,不用吩咐,一看便知。七八个稻草人,我多了一群伙伴。曾跟父亲开一句玩笑话:是不是怕我孤单,扎这些兄弟给我?父亲是烦恼的,表情严肃,并不笑。
歪脖子树杈,也不必修整,套上破旧衣服,或者弄几块破布条缠上,飘着几条带子,就是稻草人,在乎神似,不管形似。稻草是不舍得用的,要用来搓绳子,是用山巴草替代的。不知从哪搞到几顶很破的草帽,让稻草人立定,远看还真的如人一般,很想与之招招手,闲聊几句。我想把这个意思告诉父亲,怕父亲不高兴。居然想与之聊天,那么亲近,那家雀看了会怎样?是不是也来跟稻草人套近乎呢?那可是父亲最不想看到的。父亲还想到“绝招”,不知从哪搞到几个铃铛,可以随风摇出响声,不敢说了,这样的声响会不会让家雀觉得是在呼唤它们呢?
一地里,尽是驱赶家雀的人。五彩缤纷,形态各异,随风起舞,这哪里是一块普通的地,简直就是一个舞台。是的,父亲要在这块舞台的旁边坚守半个月以上,直到黍米收割回家为止。
黑压压的家雀,不知在哪里呼朋唤友,一齐袭来。它们或者是仗着雀多势众,或者是曾经跟父亲熟络,根本不把这些稻草人放在眼里。稻草人随风晃动,成了家雀的音乐;那些飘逸的布带,就像五线谱,家雀有时候啄米累了还盯着欣赏呢。一地黍米,满穗家雀。真的是,稻草人成了摆设,好在有父亲在地边坚守。那些稻草人的恐吓功能完全丧失,倒成了陪着父亲看着黍米的伴儿。不知父亲是否也和稻草人说说话,打发寂寞。
父亲喜欢打盹,哪怕是闭眼三五分钟。家雀似乎就盯父亲眯眼的工夫,轻落于稻草人头上,这对一般人而言是极大的嘲弄,但父亲还是受得了,一声“上头了”,家雀闻声而起。而有的家雀就趁着这个档口啄食了不少米粒。父亲又出招了。给每个稻草人手中绑了一根竹竿,竿头系上了布条,随风摇动,就像在地里上演一台武打戏。一开始家雀也是远望而不能近。时间一长,家雀也懂得了父亲把戏,甚至跳到了颤悠悠的竹竿上。父亲终于发现,家雀的啄食时间几乎和人差不多,中饭晚饭点,家雀密集飞来。父亲是不能按时回家吃饭的。吃饭的点儿不得不往后拖延。
夜晚,他喜欢和他的老朋友振东叔聊天。这些情节情境成了他们夜聊的话题。
三
我曾冒出一个想法。我要给那块月牙地织一张线网,在地块的角上边上插上杆子,系网盖住那块地,让家雀望而却步,不得靠近。父亲说算算成本吧。我看着他的神情,或许关键问题不是成本。常年待在家中的父亲,有了看守黍米的机会,多半分辛劳,也去了半分寂寞。或者他就不想伤害他的家雀。他的人生命运,几乎和家雀差不多,从无富贵,饮食只能勉强饱腹。或许是这种生活的形似,使得他对弱小总是怀着同情。
家雀,在曾经的年代,是被列入“四害”的,父亲也想弄死它,可父亲的能耐,家雀都知道,是最无伤害力的人,就像他豢养了一群家雀。父亲也觉得自己种黍米就是帮了家雀的忙,仿佛家雀有着惊人的记忆力,每年此时必来相问,问黍米熟了没有?父亲也不烦了,他说,没有他的这些家雀,黍米也不丰。想想也是这个理。黍米无收,或者空穗,家雀是不看不问的,更不会动喙衔啄。
父亲吧嗒着旱烟袋,眯着眼,时而咳嗽几下,算是驱赶。有时候摸一块身边的石子,投石于黍田,还担心敲掉黍穗,干脆做一个抛石的假动作,久之,家雀似乎觉得是父亲跟它们游戏,并不惧怕。家雀也有属性,属于人家屋檐,在草房里掏一个洞当作家。而父亲的家雀属于那块月牙地。这样想,父亲不烦恼了。半月守望,黍米终于被父亲逐个剪下穗子了。父亲谈他的感想,一定说,家雀啄去的才几粒,总不如收获多。风雨天,每一粒收获都是虎口夺粮;无风无雨还有家雀,那是喙下夺粮。每一次收获,都不会是轻而易举。对待灾难,父亲变得很理智,已经无惊无惧了。
家雀算不算害鸟?父亲也说不清。家雀家雀,安巢于人家屋檐下,那是本分。那些山野田地里的家雀就不能叫家雀,还是“麻雀”的名字合适。尤其扑向他的黍米地里的麻雀,最懂得怎样觅食。我家房屋顶也有几窝家雀,每当秋阳灿烂时,叫得更欢,这已经成了一种物候声音,父亲准备收获黍米了,家雀更闹了。父亲说,或者是屋顶的家雀跟着他飞去的。父亲说,村子里的家雀多了,山上的庄稼长得不会很好。家雀去往的地方,一定是庄稼最好的地儿,就像他的黍米地,所以他也认为家雀是他的,是跟着他飞去的,是去演唱他的丰收曲。一个人是孤独的,有了家雀,父亲有了欢乐,尽管啄去了一些米粒。家雀那么勤快,才觅得粒米。是啊,一个守望在庄稼地里的人,唯有勤快,才得粒米之食。一个十分卑微的人,更容易理解和解释那些俗事平常事,因为相似,所以懂得。
黍米脱了穗子,金灿灿一片铺在院子里晾晒。那些家雀落在院墙上,落在树杈上,叽喳的,侧目的,都在对着那片金黄,也是“雀视眈眈”。父亲就坐在家门前,用黍子的空穗,拿麻绳扎着笤帚,干着零活,没有家雀敢于飞下啄米。夜聊时,父亲有了感慨,家雀也懂得,不能再不劳而获了。原来家雀是父亲喊来欣赏他的劳动成果的啊!
四
我曾用高粱杆做一面鸟笼,登上房子掏一窝家雀养着。抓一把父亲辛苦获来的小米,以酒盅作食器,水米供着。但家雀粒米不食,滴水不进,不出几日,皆惨死鸟笼。再次证明了父亲的观点,宁可在黍子地里飞翔,劳顿,戳个空啄食,也不喜欢饭来张口的日子。在慈悲的鸟笼里,永远没有鸟可以活着的。家雀属于天空,即使天空里一无所有,它也会去找到大地上的一粒米。父亲常常说,有的人就是属鸡属家雀的命,命中注定要刨着吃啄着吃。仔细琢磨父亲的话,还真的如此。自己一生,啄食刨食,才得温饱,也正是如此,才那么心安理得。
村庄里家雀没有绝迹,但那些家雀又不属于父亲的,父亲离开了,家雀还在。家雀并非跟父亲的黍子地过不去,也不是给父亲找麻烦,用美好的人性去解读无情的家雀,总能获得温暖的启示。你有一堆米,还担心几只家雀?于是看见了家雀也不觉是来烦人的了,是属于一个人生命里的东西,不必去抖落掉。况且,家雀总与村庄有着难分难舍之缘,有谁在城市里看到一群群家雀呢。李白曾吟家雀:“本与鹪鹩群,不随凤凰族。”(《空城雀》)粒米为生,不求“车粟”,虽有欲望,小得可怜,安守本分,不贪不奢。
父亲走了,那块月牙地是否还在?是否被新主人种植了黍米?不知。不必担心家雀无处觅食,无黍无米,还有虫子可餐。过去,农村有一句俗语,“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只要不挑食,不嫌少,就饿不死。
不写家雀很讨厌的一面,见谅。
2023年3月24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