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诗情画意云水谣(散文)
一
云水谣,漳州的一个古老村落。好动听的地名,有诗情,有画意。云、水、谣,三字搭配,极好,无可挑剔。如此地名,景致想来不俗,不去,简直就是辜负美名,虚度华年。
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在深秋。琦开车,我们向云水谣奔赴,一路,“云水谣”三个字,如蜜,如糖,那种甜,荡漾在舌尖,在心间。
云水谣到了,欢喜得想载歌载舞,激动得心跳加速,眼神里跳跃着光,仿佛云水谣是我前生的情郎。
进入云水谣。一片开阔的田野向四周铺开。沿着窄窄的土埂走着,一路收纳着田园风光,一块块菜园、果园带着秋的风韵,裹着山水的气息扑向了我。
百香果已成熟,呈深红色,一副迫不及待想要脱离枝蔓的样子,似在说,快来摘我吧,快来摘我吧。百香果,多霸道的名字呀,似有滚滚香气涌来,虽没有一百种香气,不过吃起来也真是香,太丰盈,太浓烈了,我却不爱。一向抗拒过于香甜的水果,就如抗拒过于艳丽的衣服。一切招摇的东西,我都不爱。可在云水谣,我喜欢欣赏百香果,因为云水谣的妖冶是有度的。
一根根甘蔗从浓密的甘蔗叶里钻出,众星捧月似的,像个桀骜不驯的少年,随时要和人打架的样子。甘蔗叶很阔大,油绿的油绿的,似吸收了整个春天的颜色。有村民在卖甘蔗汁,现榨的,买了一杯,狠狠地吸了一口,清甜,不腻。我觉得握着一根甘蔗大嚼才痛快。只是那种吃法太放纵了,只适合少年。我已过了放纵的年龄,更无放纵的资本。
南瓜花开得太隆重了,金黄的颜色,实在是艳丽,近乎妖娆,简直要霸占秋色呀。南瓜花很美,一生看似轰轰烈烈,却很寂寞,受尽世人冷落,人们只爱牡丹、玫瑰、桃花、樱花等,对南瓜花却不屑一顾,种它只为吃南瓜,唯有蜜蜂、蝴蝶稀罕它。倘若我有一个院子,除了种芭蕉、杨柳、梧桐之类,我还要种南瓜,不为吃,只为赏南瓜花。我要让南瓜花爬满院墙、窗台,枕着南瓜花的香气睡去。
田野间散落着几间土屋,墙壁是黄色的,瓦是黑色的,半新不旧的样子,古老而新鲜,清冷里透着烟火气。有些人家的门关着,有些半开。我揣测,门里是怎样的一户人家,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悲喜对我来说是一个永远不知的秘密。我很想走进去,与房子的女主人坐在一起,泡茶,聊收成,聊油盐酱醋,聊云水谣的天空和大地。
我期待能在田野里看到茅草屋。总觉得田野和茅草屋是天生一对,如英雄配美人,才子配佳人。喜欢茅草屋,因为它自然古拙的美感,还因杜甫那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杜甫满腹才华,空有抱负,却仕途不顺,落魄不堪,又遭逢乱世,颠沛流离,中年流落到四川,就是住在茅草屋里,深陷苦难,依然牵挂天下寒士,如此胸怀和格局,让人仰望。他的时代配不上他的才华。茅草屋,承载着一个大诗人的情怀和格局,让我如何不爱。只是茅草屋注定属于农耕时代,不适合这个时代,这是它的命运,也是令人欢喜的劫数。
二
看亭,看河水潺潺,看远山朦胧。亭有古意,流水缠绵,远山婉约,如一幅清丽的山水画。人在画中行,身心俱静,仿佛远离了世俗的生活,远离了纷纷扰扰的红尘。
古老的木桥,踩上去咯吱地响,似从远古飘来的声响,有苍茫意味。木桥栏杆上的油漆已剥落,龇牙咧嘴,一副憔悴模样,让人无端怅惘。木桥,也曾有过大好韶光呀,怎么就斑驳至此呢。人们在木桥上来来去去,笑语声洒落进水里,水似受到感染,变得活泼,嘻嘻哈哈,轻巧跃过一块块青石,往前方施施然流去。水边有几株美人蕉,漠视所有的喧闹和排场,独自绽放,鲜丽似刚印出的年画。
芦苇在水中静静伫立,用坚贞与执着捧出一朵朵素白的芦苇花,在天空下盛放,不媚不俏,抒发着对生命的感恩。芦苇是朴素的,但有萧瑟之美,亦能勾魂摄魄。芦苇更是孤绝的,傲岸的,它的存在从来不需要世人的喝彩,多像中年的曹雪芹呀,不问世事,无欲无求,守着一间小屋,沉浸于自己的红楼里,那就是他的好时光,他的山河日月。
河边有人家,屋檐下挂着红灯笼,在秋光里明媚着,也沧桑着。寻得河边的一家旅馆用餐,入住。老板娘做事利落,行动如风,瞬间为我们把房间收拾好。并很快张罗出三菜一汤——红烧猪蹄,清蒸鲈鱼,清炒油麦菜,花蛤豆腐汤。饭摆着院子里吃,吃着美食,眼前一片天高地阔,好享受。
沿着河边的鹅卵石走,有回归故乡的感觉。那个江西小镇,是我今生永远的牵挂。无论走在哪里,都喜欢去捕捉故乡的影子,如此,乡思得以缓解。河对面是绿树杂草,偎依着河水往前方荡去,荡得很远,很丰腴的绿,仿佛抓一把就会流出绿色的汁液,让人以为是春天。如今是深秋呀,深秋不该是萧瑟,是苍凉吗?叶该落了,草该黄了。可是,这里的树,这里的草,太倔强,太傲慢了,无视秋天的存在,兀自活出自己的样子,活得率性,也活得饱满,那么有风范,那么狂傲。
我喜欢河边的那些旧房子,很老,很旧,有敦厚、沉稳的气质。像潦倒的英雄,境遇不佳,可是骨子里却透着坚毅,豪情不减,有着强悍的生命冲动。
那些旧房子,也许曾住过一个美丽的少女,在房子里度过无忧无虑的年少,长大后穿着水红的袄子,从这里出嫁了,成为一个男子的妻,从此住在另一栋房子里,生儿育女,日夜操劳,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然后就老了。这样的一生有点无趣,却是无数人的一生。也许曾住过一个有梦想的男孩,成年后,背着行囊,沿着门前的古道,去了远方,在一个遥远的城市打拼,最终功成名就,住进了豪华的大房子,却始终惦记家乡的老宅。可是他回不去了,老宅成了他永恒的乡愁。
旧房子里曾有人间烟火,有爱恨纠缠,还有很多人的一生。当老一辈的过世,年轻人纷纷抛弃了旧房子,搬迁至新房,或迁居到城市,旧房子从此沦陷在寂寞里,变成空房子。有的空得彻底,被灰尘、蛛网蹂躏,被一把大锁锁住,锁住了它们的门,可是锁不住记忆。有些旧房子东山再起,被改成了旅馆、餐馆、小吃店,外形依然,里面已不复昔日容颜。这些旧房子被天南海北的客人填满,被酒香、肉香填满,被陌生人的打嗝声,玩笑声,划拳声填满,旧房子喜欢吗,不喜欢。旧房子怀念过去的时光,惦记鸡鸣狗叫,惦记炊烟的味道,柴火炒出的饭菜香,还有女主人身上的香气。可是时光如水,奔流向前,回不去了,旧房子很痛很痛。
三
我们走到一棵大榕树下。这是一棵百年古榕,坚韧,粗犷,沉稳如一块巨石,蓬勃得让我心痛。古榕看似波澜不惊,却见识过多少繁华和沉寂呀,它经历过万千动荡,活得比这里的老人更通透,更清醒了,它不卑不亢地反抗时间,逃离宿命的安排,静立水云间,人来不惊,笃定看世间。
几个老人,坐在榕树下的石头上,穿着灰色的中式衣服,说不出的大气,典雅,她们的眼神透着慈悲,就那样坐着,话很少,只是淡淡地笑,静静地看,看人来人往,也看逝水流年。那种状态令人羡慕呀。我想我老了,就到云水谣来居住,也穿中式衣服,没事就到榕树底下坐着,这样的老年时光也挺好。
树下有一个小茶摊,摆着几张小桌,十几条小板凳,很民间,很乡野。有人在泡茶,空气里飘着茶香。我们坐下休息,要了一壶岩茶。品茶,看云,看水,也看浮生;听水声,听鸟鸣,也听人世间的骚动。
河边有几个妇人在洗衣,还在使用木槌捣衣。捣衣声真动听呀,嘹亮,深沉,像山歌,像流水,像光阴的声音。河中有十几只白鹅,挺着高贵的脖子,在水里游来荡去,真是万般自在。
站在大风车前,心被触动了。那种古朴的美远胜花红柳绿,那种绝世而立的姿态让繁华显得苍白。大风车被人们簇拥着,拍照着,人们排队等着与大风车同框。大风车宠辱不惊,默然地转,吱吱呀呀地声响像悠长的叹息,像古老的童谣。风车转呀转,春去了,秋来了,村妇的头发白了,牙牙学语的孩童长大了;转呀转,白云变苍狗,沧海换桑田,可是大风车始终不动声色,淡定是它的生存态度。
落日熔金,我们在河边的一个小吃摊上吃牛肉面,典型的闽南味道,汤底有浓郁的药材味,牛肉不少,大块的,炖得很烂,面条的分量真足,云水谣村民的厚道都在这碗面里了。我们吃得山呼海啸,仿佛从来没有如此酣畅过。
回来时,夕阳归去,暮色四起,游人悉数散去,摊贩们也相继收了摊。古道,河边,旧房子陡然空旷起来,被暮色烘托得有了寂寥况味。我觉得还没吃饱,又在一个老婆婆那里买了两个萝卜丝煎饼。老婆婆说,萝卜是自己种的,油也是好的,不是散装油。老婆婆又说,游客多的时候,一天可以卖上百个。老婆婆边说边笑眯眯地看着我,慈祥如自家的老祖母。我捧着煎饼坐在一块青石上吃,边吃边看老婆婆做煎饼。煎饼真香,咬一口,吱吱地渗油,萝卜丝清甜,凝聚了云水谣的气息。
月亮升起的时候,我坐在窗前,泡了一杯老白茶。茶叶是自己带的。这两年迷上了茶,去哪里都要带上几包茶和一套简易的泡茶器具。茶的名字很迷人——当年的月光。就着月色喝“当年的月光”,自己都要醉倒了。秋风清爽,流水声在耳边哗哗地响,对面人家的红灯笼亮起来了,刻骨铭心的红,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让人招架不住呀。夜晚的云水谣,在红灯笼和月光的照耀下,无比生动,又无比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