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又是一年清明日(小说)
一
60岁的强死了。疯子强是昨天夜里死的,没有人知道强确切死亡的时间。
一早,疯子强死了的消息在全村不胫而走。人们纷纷抛下手头的活,涌向强的家,这个家出现了盛世般的繁闹。人们在强的女人英脸上看不出有一点悲戚的神色,英没有悲天抢地哀哭,甚至不掉一滴眼泪,英平静地给儿子和亲戚打电话,通知强的死讯。人们交头接耳:“这下英总算解脱,这个家也解脱了,强病了那么多年,死了,也解脱了……”
二
强没有读过书,兄弟姐妹多,小小年纪便务农干活。长大了,到了成婚的年龄,父母费了九牛二虎的劲才给他娶了媳妇,给他土墙瓦顶两间房子,算是强成家所有的家产。后来英经常说,年轻时自己要不就是个傻子,要不被上帝蒙蔽了双眼,是喝了什么迷魂汤蒙蔽了心窍,才嫁给了这个穷得叮当响的强,受了一辈子的苦。
强身子瘦弱,一般的农活凑凑合合能干,但他远不及村里那些身材魁梧的男人,这些男人顶天立地支撑一个家。村里人都夸英贤惠老实,要是换做别的女人在强这样家徒四壁的家里是住不下去的,早就跑了。儿子出生了,这个家的生活状况没有好转,强依旧孱孱弱弱的。
村里的男人们开始外出打工挣钱时,强也跟着出去一段时间,一分钱没有赚,还落了咳咳巴巴的病回来了。在外三餐不定时,他瘦弱的身体不能承受,老板看强的怂样子也不要他。强到家门口附近窑厂搬砖,这个活对强来说负荷超重,他干不了。大家互相熟悉,和别人搭班干活,没有一个人愿意带他。人们反倒愿意和英一起搭伙干活,英卖力,从不偷奸耍滑。久而久之,强开始主内,干干家务活,洗衣做饭种种菜,英干起了男人的活。
三
强35岁那年,强的姐姐盖了二层小洋楼。纷纷外出打工的人们都陆续盖了楼房。姐姐楼房建成了,邀请弟兄弟妹们去吃乔迁之宴。强被姐姐家宽敞明亮的楼房深深吸引,羡慕得眼珠子都要出来了。想到自己的两间摇摇欲坠的房子,单薄的家庭,自己家何时能翻身像姐姐一样能在马路边有个楼房啊?强心里难过极了。
村里人有很多人都到马路边盖楼房,到马路边住家方便,听说以后这马路都要修成宽阔的柏油大马路。原老村庄没有几家住户了,剩下的都是几个老人,这些老人的孩子们把自己的房子修建好了,再过个一两年,也会帮老人们盖三间平房安置到马路边住,那时候只留下强一家住在老村庄孤零零的,不是很可怜吗?
强想如自己能出去打工,能像和自己年纪一般大的男人出去干装修,干瓦工,刷墙,粉墙,铲灰。到过年的时候,怀揣着一沓钱回来,晚上坐在床上,从口袋里把这一大沓汗津津的钱交给英,英会有多高兴啊!英手沾着口水,低着头,眉开眼笑地一张张地数着这些钱,再分成一千一摞,码得齐齐整整的。天亮了,英把这些钱存到集镇上的银行里。他强的家不只每年要向集镇上银行贷款买春季的化肥,他的家也能到银行存钱,他们家也有存款啊!
每年春季,英到银行贷款买化肥,银行的人都冷着脸说,你们家的欠款还没有还,等还了贷款才能借钱。英好说歹说,说过两天就还,先借点钱买化肥,要不这季种不了庄稼。银行的人不为所动,说这是规定,只有把上年的还了,才能重新借钱。英只得灰头土脸地回来,唉声叹气地和强说银行里要还钱的事。强睁着一双灰暗的眼睛望着英不知所措。英说:“去找你姐姐借点钱,把银行的钱还上。”强厚着脸皮去姐姐家,姐姐一看到强来了,这个穷困潦倒的弟弟的到来,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不管怎样,姐姐最终还是给强借了钱。强是这样的架势,他找姐姐借钱,他坐在姐姐家里,直到姐姐拿出钱来,他才离开。总的来说,姐姐和姐夫对待强是不错的,姐夫姐姐在强家农活忙的时候,他们把自己家的活干完了,还来帮英打打突击。英和强时常感念姐姐的帮助。村里人说:“孬怂的强幸亏有姐姐的帮扶,英到什么是才能过上好日子?唉,这个英啊,要是她妈妈还活着,她妈妈一定心疼死,一定非常后悔把女儿嫁给了强,她妈妈死不瞑目啊……”
四
强从姐姐家吃了乔迁之宴回来,晚上睡不着,和英絮絮叨叨地说,自己也可以盖个二层楼房的。英劝慰说:“等儿子长大了,一家人慢慢干,慢慢攒,把债务一点一点还清,能盖起楼房的,会搬到马路住的。”
强烦躁,失眠越来越严重。重的是连续几天几夜不睡,自言自语,时而哈哈大笑。逢人还说自己家在集镇上有房子,在马路边盖了二层楼房,哪天哪日就要搬进去住。村里人一听就知道这是个没有影子的事,马路上没有见强盖楼房动过工,哪来的楼房?以他的寒酸模样,还要搬家去集镇上住,是个天大的笑话。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说强不正常了。强本来挑担子的活是挑不了多少重量的,但现在的强力气超级大,他能挑起比平时两倍的重量,劲头十足。强晚上到每家每户去邀请人,到他家喝乔迁喜酒。英越来越发觉强不对劲,人们也好心地提醒英,让英带着强去看病。
英带着强辗转去了城里精神卫生医院。一番评估检查得出强是真的生病了。英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自己的心还像被钢针狠狠地扎了一下。因没有精力和能力让强在医院接受系统的治疗,英只得让医生开了助睡眠和控制症状的药,带着强回家。全村人都知道了,强得了疯病。
五
强的病情时好时坏。病情稳定的时候,能帮着英干点农活,对英说:“对不住,跟着我受苦。”犯病的时候,离家出走,英要出去寻找。四邻八乡的人都认识强,疯子强。强神志不清地跑到邻村,邻村人会把他送回给英。强没有暴力行为,大人小孩都不怕他。只是强很邋遢,整天脏兮兮的。即使英每天给他换衣服,不一会儿强就能把全身搞得七零八碎的。有时半夜跑出去躺在草丛间,把衣服脱个精光,全身被蚊虫叮咬,红斑一片一片,被人发现通知英,英拉个板车把蓬头垢面的强带回家。
英没有那么多空闲的时间倾注在强身上,她要支撑这个家,她要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田地里打造全家的生活。
儿子长大了,儿子能出去打工了,儿子跟表哥学习装修的手艺。让英宽慰的是这个孩子很努力勤快。村委有了帮扶贫困的政策,强也有了重症疾病的低保,英养鸡养鸭,外债终于还清了。老村庄要全部搬迁到马路上居住,强是最后一家搬到马路上住的,盖了二层楼房。只是英依旧很辛苦,强的病情并没有搬到心心念念的马路边居住而缓解一点。英隔三差五要到城里给强拿药。大家开始叫强为老疯子强。
六
马路上车辆多。老疯子强经常趿拉着鞋子到马路对面的邻居家串门。强看到邻居家有好吃的,他像个小孩子一样眼巴巴地看着人家,邻居会把好吃的零食拿给强,强拿到零食又趿拉着鞋子离开。邻居提醒英,不要强穿马路,以防被车碰撞。英哪里有空闲管得住强。
英发现她每次发药给强吃药,老疯子强和她玩猫腻。英发给他的药,强接了过来,英看着他,他把药含在舌头下面根本不咽下去,英一转身,他便把药吐了。英扫地的时候发现了药片,英质问强为什不吃药?这些药可都是花钱买来的。强嘟嘟囔囔地说:“不吃,这些都是毒药,吃了,一天到晚想睡觉,头昏昏沉沉的,走路发飘,难受……”强没有说完,英一巴掌打了过去。强多年的疯病把英折磨得没有了一点心性和耐心。强畏惧英,不敢还嘴,捂着火辣辣的脸痴痴呆呆地望着英。英流着泪:“老疯子,你好好吃药,不要犯病,我们就这样过一天算一天,过到死为算。”强听不懂英的话。英还是每天做饭给他吃,倒水给他喝。
七
强和英自从搬到马路上住,强有了个新的嗜好——捡破烂。
英和强分房而睡。英不能忍受强把捡回来的破破烂烂放在房间里。强说这些破烂可以卖,能赚点钱给英买盐。英不让强把这些破烂放在房间,英要他把这些破烂放在后院。强一板一眼地说:“放后院会被人偷走,放在房间自己看着,没有人敢偷。”英看不住强,只能随他去捡这些破破烂烂的东西塞满房间。
强说吃药头昏,他走路时要拄拐杖,他自己捡个木头棍子拄着走路。一天强正欲穿过马路去邻居家,一辆汽车疾驶过来,强来不及不及躲闪,一个趔趄摔倒了,脑袋重重地磕在马路牙上,老疯子强昏迷不醒。
强送到了省城医院急救。英问儿子怎么办?儿子说听医生的,能救过来就治疗。英想想也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强死去,不给强治病,未免自己太心狠了,将来怕自己后悔,毕竟和强的儿子都这么大了。英听了儿子的话,强在医院接受治疗,做了开颅取血块的手术。
强命大,手术后安全返家。可怜的老疯子强落个癫痫后遗症。
术后一年,强癫痫发作频繁,抽搐、痉挛、牙关紧闭。刚开始时,英害怕,随着强这个病发作不停歇,英习惯了,甚至麻木。
八
儿子到了谈婚成家的年龄。英在心里暗暗着急,农村的孩子结婚早,姑娘难求。英托左邻右,舍哀求亲朋好友给儿子介绍姑娘。英得到统一的回应是没有认识的姑娘,你儿子不错,让他在外面谈一个。英明白,单凭儿子的个人条件是没得说的,儿子高高大大,长得英俊,也有手艺,娶个媳妇不成问题,人家为什么都不愿意给自己说媳妇,还不是因为儿子有个疯爹。英悲从心中起,眼泪婆娑:“强不仅害了自己,还害了儿子,对不住儿子,希望儿子能在外面找个对象,那姑娘不知道自己家的底细,嫁过来,自己一定要对儿媳加倍的好……”
医生曾交代英,要看护好强。说实话,英真没有那多工夫紧跟着强,强癫痫到了重度,再加上又不按时吃抗精神病药。抽搐,痉挛发作最后成了强直。强一晚一晚地不睡觉,含含糊糊地呻吟着,英喂药给他吃,他牙关紧闭,不肯。
这天晚上,英照例到另一个房间睡觉,英太累了,白天她有数不尽的事情要干,即使强在隔壁房间咕噜咕噜地像似有浓痰一样喘息着,实在是太疲乏的英,很快睡着了。
天亮了英没有听到了强的声息,英在心里嘀咕:“这个疯子,昨晚总算睡着了。”早饭好了,英进强的房间,要给强洗脸吃早饭,发现强硬挺挺地躺在床,死了。
九
儿子回来,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到场了,左邻右舍都过来帮忙。人们用眼神交汇:“这下英和儿子的出头日子总算到了,一家人都解脱了。”儿子披麻戴孝,逢人跪拜,挂白飘红,吹吹打打。60岁老疯子强有个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葬礼。
强的房间,儿子重新粉刷一遍。强那些破烂东西以及他辛辛苦苦捡回来卖钱的零碎,都一起被焚烧掉,化为一堆灰烬。这个家好像强从来没有来过一样,不留印痕。
又是一年清明日,英下午到公墓给强烧了纸。一会她要去幼儿园接孙子。
英一手拎着小书包,一手牵着小孙子。小孙子蹦蹦跳跳。
2023年3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