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奖】一头黑猪及其有关的人生命运(散文)
上世纪八十年代,母亲艰难养育我们兄妹三人的同时,还在家院猪圈里每年饲养一头猪,到年底卖掉补贴家用。记忆中,那头黑猪的命运,以及它所关联的家人和他人的人生况味,令人唏嘘。
那个年代的农家,几乎每家每户都是春天在集市上逮来一头小猪仔,养到年底卖掉。也有喂养两三年的情况,但少之又少。记得母亲生前最后一次养的一头黑猪,就大概养了一年半或两年。
说起母亲养的那头黑猪,可以用时常听到的警示人的一句话概括:年少撒欢,晚景凄惨。
我们晋南农村有个讲究,凡从外面逮回家准备喂养的小崽子,过院门时必须在门槛前点一把火,让小崽子在火光上方过一下,再进院子,大概是祛除崽子身上的鬼怪邪气罢。包括谁家抱回来个孩子,乃至自家孩子生在医院或外面回来也是如此。我家的小黑猪也是如此进了家院门的。
小黑猪从小非常欢实,能跑能跳,而且跳得比一般猪高的多。母亲开始喂养了一段时间,一天小黑猪踩着食盆——也可能攀着猪圈边堵猪栏洞的石板,跳出了猪圈。所谓猪栏洞就是猪圈围墙上开的一个大洞,用石板堵着,也许是等猪长肥壮了,不好出圈,而专门留下一个洞让猪走出来的,怪不得猪长成从圈里赶出来卖时不叫出圈,而叫出栏。另外附带说一下,在猪圈向院外的隔墙上,一般也有个半人高的小正方形通口,平时用胡基(土坯)或砖头堵着,等到从猪圈往外扔猪粪时,打开这个通口,将猪粪扔至墙外面,而后用平车拉到自家的庄稼地里。这是那些年最好的家畜肥料。我家小黑猪从猪圈里跳出来好多次,有几次竟跑出院子,逍遥在外面大街上或走入其他邻居家院子。那时候包括我家在内,好多人家都没有大门楼的,而只是用几根木棍儿定个门框模型,里面填充一些树枝甚至枣刺之类,安装在土墙门的木桩上,作为家院大门,分别自家院里和村里街巷,村人形象地把这种门叫做枝杈门或刺扎门。这种门在大白天是从不关闭的。因而我家小黑猪多次都嫌偌大的院子盛不下它了,跑到了外面,有一次在大街上被村里治安员抓住,用绳子拴在大队院大门旁的椿树上,后来被母亲和弟弟找回来了。好多次,我们一家人把黑猪从不同地方找见撵回来,赶进猪圈。
记忆中不知什么时候,父母亲将猪圈的猪栏洞给堵死了,作为小黑猪攀爬的一块石板也移走了。很长时间,小黑猪老实了许多。突然有一天长大的小黑猪——这个时候应该是半大黑猪了,竟以百米冲刺般的速度跳出了猪圈。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它跳出了猪圈,惊呆了!猪圈墙高有一米五六啊!没办法,我们一家又尾追堵截,逼迫半大黑猪从哪儿出来,从哪儿再进去。再跳进猪圈时,我又是亲眼所见,它从猪圈墙稍凹的地方跳进去了。
我家黑猪这样的跳出跳进如捉迷藏般往复了多次,终于出事了。最后一次,黑猪可能用力过猛,或被围墙磕绊了一下,落在猪圈时,后腰到后腿直立不起来了。那时候家穷,家人头疼脑热都没有看过医生买过药,多数都是扛一扛耐一耐就过去了。家里不可能给一头猪看病的,从此黑猪再也跳不出猪圈了,即使吃食也是拖着后腰和后腿费力地走近食盆吃。
那时候,母亲对家里的家畜家禽都表现出极力呵护和言行善良的一面。每个大年初一煮好饺子后,她都会给猪——后来分单干后还有驴、牛——放在食盆或石槽里吃几个。黑猪残废后,母亲比原来更加呵护它。有时过其他节日人吃顿好的,母亲也给黑猪吃点。又喂养了几个月,大概是到那年春节前,村里一户王姓人家给儿子娶媳妇,将我家残废的黑猪买下了。
那年寒假的一天清晨,我们被黑猪凄厉的尖叫声惊醒了,睁眼看时,母亲正站在窑门边,神情黯然的,显出欲出门不出门的样子。可能是父亲帮着人家终于把黑猪从猪圈里捆上抬出来,放在平车上,准备拉走时,母亲终于忍不住,紧跑出窑门走过院子,在猪圈旁看了黑猪最后一眼。后来母亲多次向我提起,当黑猪被绑在平车上拉走时,它的两眼不住地流泪。我们起床后,大早起来吃的竟是饺子。我马上意识到,这是母亲为出栏供肉的黑猪煮的饺子。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着猪享用的一次饺子。那年代,乡村何艰难,农家多悲喜!
送走家里黑猪后,母亲再没养过一头猪。不是不想养了,而是刚过四十的母亲病得日甚一日,家里又没钱为她长期住院,更不可能根治。就这样,可怜的母亲在“一位老人在南海边画了一个圈”的那年冬天,病逝了。
更让人意料不到的是,以我家黑猪为主肉食办了一场结婚宴席的王姓人家,儿子娶下媳妇没几年就离婚了。儿子受了很大刺激,后来脑子有了问题,精神不正常了,生活在人们的嘲弄和漠视中。但人品极好,极其善良,干活从不躲奸溜滑,总是无条件帮助一起干活的人,甚至一分钱不多挣地为包工头卖命干活。后来他的病症越来越厉害,竟至于发展到吃活蛇的境地。再后来,他郁郁而死了。
如今每每想到母亲生前最后养的那头黑猪,想到它的欢实和残废乃至命运结局,就感到如母亲的悲惨命运,又如王姓人家儿子的命运悲剧,甚至像我们当今社会许许多多人的命运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