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土地的阵痛(散文)
一
什么痛是阵痛?
站在产房外听到分娩的声音,撕心裂肺的;传来一声清脆的啼哭,痛马上变成了欢乐,要击掌相庆。这就是阵痛。阵痛这词包含的内容可不是简单的痛,也不是时长的短。
阵痛——这是我昨天回到老家跟福子哥在老宅喝茶谈到的一个词。他说,土地此时处于阵痛之中。
我从福子哥的神情和说话的语气可以推断,他的阵痛也和分娩差不多。
他早就搬到了村西的高楼去住了,说起六母(福子哥的母亲),他觉得就差半年,就可以把六母搬到楼上,还是留下了永远的痛。我说,六母年轻时,曾远赴朝鲜的新义州开菜园,她远足的长度可以等于现在的高度,也无悔了。这是劝人的话。他说,母亲一直也想在咱们的老街做他的小吃,但没成,老街这块地,有过她的痛。我说,门前那个巨大的碾盘压着,可以镇痛。他点头。
福子哥也知道,我多次把六母的形象搬到了江山文学,所以他很感激我。我说,我不需要感激,是六母让我的文学有了骨肉,丰满起来,我应该感谢六母。我去看六母,除了送给六母一些点心,还带着江山文学的礼物,希望她都能收下。
是的,那个碾盘是六母可以表达对乡邻亲切感情的工具。记得,谁家用碾盘碾米,六母总是说,到了俺家的地儿,俺得高兴。碾盘是老街人的,但她视为自家的,没人去争。六母给碾盘这块圆圆的地儿的爱,就是一把笤帚。她跟着拉碾的牲口扫着碾盘上的谷物。六母喜欢唠叨,但她帮人的时候从不说话,默默地。那年我去看望她,她说,还想和我母亲一起碾米。六母有痛,但她的晚年是用温暖的画面镇痛的。我心里稍安。
碾盘在六母门前,六母可以隔窗看着,看着她可以释放温度的地儿,还有她亲手在碾道边砌的石丫子。分寸之地,可以慰藉一颗心,一定可以去痛。
六母不懂得什么是文学,我看她时,很想说我在江山文学给她找一个安放故事的地方,话到嘴边,缩回去了,是遗憾,那时应该跟六母说才对,哪怕她不懂,也可以让她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叫“江山”的地方,就像提及她闯朝鲜,她就心花怒放。
二
其实,我没有参透福子哥的痛点。他看着老街,将我的目光引向窗口,窗口是一个广角的镜头,老街摄入我的眼帘。
海草房的苍白,无声地覆盖着已经人去的空屋,那些故事,已经被搬走,有多少人还记得一代人在这里的守望。守望,只能是一个意念了。古老的榆树,槐树,还有记分室外的枣树,依然用繁荫盖住老街的点滴。福子哥告诉我,现在轮到我们这一代告别老街了,时常回来看看,只能如此。不久的将来,可能这些树木,这些海草房,都会作古。其实,这不是我们担心的,我们有更好的风景,在村西的高楼上。福子哥说是。这种痛,是带着幸福,就像福子哥的乳名。
他说,有一种痛,不能马上成为阵痛,需要很长时间来去痛。福子哥的眼神放远望去,我马上明白了。
我的村落,是一个古老的风水宝地,四围皆山,围裹了一处平川。方圆五里,人丁两千,世代生息于此。一条河流,半围着村子,仿佛是一条丝带,系于脖颈,永远是风度翩翩的样子;又像一道闪电,划破这块平原。是的,我喜欢这个比喻,尤其是改革开放的闪电,一下子惊醒了村庄的沉睡,村民们各显其能,借着这道闪电,有了更美满的日子。安居,并非是一个不可搬迁屋舍的概念,如今搬上了村西高楼,更可安居了,那腾出的这片平川,怎么办?福子哥深感忧虑。
还耕于平川。我们异口同声。但,几百间老屋,还有那些石头砌成的街巷,需要多少时日搬迁,那些陪伴了一村人的石头(我们这里的屋舍和街道都是以石头为料建设的),怎样把它们的温度降下来搬迁出去呢?哪里是它们的归宿?我说,垒起一个石头博物馆吧。这是多么不现实的想法,福子哥摇头。我说,那就残留着这些屋舍和街道,成为一个纪念?福子哥还是摇头,并说,土地会痛的。是啊,犁开土地,用葱郁丰腴的庄稼给土地疗伤止痛,那样,土地才舒服。我是农家的后代,深知土地的脾气。福子哥说,别看村里人大部分都在石岛那从事渔业为生,但那些妇女,从未把村上的土地撂荒。这是异于别处的最美风景。农耕,是一个不舍的词,不在书本上,而在人们的心底啊。
接触了福子哥,我有了写他的“痛”的想法了。到时候再见到他,我会带着写痛的文章,让他镇痛。我想找到慰藉。其实,福子哥早就有了我发给他的江山文学网址,也一直在看我的文章。
福子哥告诉我,村里准备三到五年间,把原村落改造成一片农田。本来就是农田的所在,那时我们的祖先,可能不在乎,而选择在此建房定居。三五年?很快啊。我眼前马上呈现出一幅沃野的图画。和风扑向田野,吹拂着葱绿的庄稼……但我马上觉得失落起来。我将来寻曾经的故土,可是需要还原老屋老街的记忆了。痛么?我问自己。痛,但快乐胜过痛。那种痛,不是阵痛,而是像一道闪电,晃了一下眼睛。农田还位,庄稼成主角,人退到了高楼。不要喊痛,我相信,风景是可以慰藉曾经的失落,尤其是农耕风景,一定会慢慢抚慰着痛。
福子哥并不这样想。他说,三五年,长了点,还是痛。因为那时,他再也拿不动农具了,找不到下地的感觉。我说你矫情得很!他笑了。
不过还是有痛。他说到那些石头的下落,有一个计划,最好用来给田亩镶边。镶边?多么优美的词。我醉了。我补充说,那条河流一定会穿越进来,用来砌河岸。
嗯,石头不怕痛。福子哥很赞成我的补充。
我突然觉得,我的文学总是迟滞于福子哥的想法,我又是多么盼望石头镶边的田亩马上诞生,我会写一篇《镶边》的文章,来纪念福子哥的设计和成就。
三
村子已经被四围的高楼包裹起来了,这种布局,福子哥很喜欢,但他瞭望到村南的“石岛车站”,突然变了脸色。
是远方的掠夺?是过客的驻足?都不是。
我说,多么方便,迈迈步就到车站了,晚年出行,很方便的。而且,大家都把这座车站叫作“桥头车站”了,(南桥头是我村的名字,简称“桥头”)这种归属感,应该让福子哥感到得意的。
原来福子哥的痛点不在这里,我说多少都是“药不对症”,我笑了,内心否定自己,我是一个“庸医”。其实福子哥没病,只有痛,我自诩医生,幸亏他不知。
他激动了,不喝茶了,拒绝空谈。我们直奔车站。
车站的后身是一座下山,是赤山的余脉,村人叫“小岚”。这个名字给我们的是小家碧玉的美感,那时,村子里很多女人用这个字取名的,或者用同音字,兰啊,蓝啊,澜啊,篮啊,阑啊,多美!美得让人产生联想,甚至觉得,这些女孩子的出生地就在“小岚”。一个“岚”字的谐音,都是满满的文学味道,更是爱土地的深情表达。是好名字,更是好声音!
记忆里,小岚是我们村的“南果园”,尽管碎石遍山,但勤劳的乡邻,硬是用简陋的农具,辟成一块块梯田,我们走到小岚下,脚步就迟钝了,遇到苹果飘香,我们还钻进去,顺几个吃。遇到看园的人吆喝,我们便装作割猪草。那梯田,我们形象地比喻为老天按下的指纹,老天不会轻易动手打我们,多么幼稚的想法,又是多么温暖的比喻。
福子哥曾经承包过这座小岚,所以更有感情,不然不会牵着我到这里来怀旧。可能吧,所有的曾经都是痛的,不然为什么人们怀旧的时候,总是失落,甚至捶胸顿足呢。
小岚嫁给了“石岛车站”,当时补偿了一些钱,规划者说,这是车站的“后花园”,但几年下来,被新主人撂荒了,后花园的苹果树被砍伐了,光秃秃的,只剩下一山的骨骼,我站在下面仰望,的确是瘦骨嶙峋,碎石不知何时冒出来,站成了山的主角。
福子哥说,车站和苹果,永远不会联系在一起的。他想用逻辑来抚慰自己的痛。我说,现在还有生小孩子起名“岚”的么?他说,那么老古调,没有孩子喜欢这个字了,如果将来小岚变成一园锦绣,说不定有人喜欢了。
福子哥曾找到车站的领导,领导也答应可以承包出去。不管是“南果园”,还是“后花园”,似乎归属并不能让人收敛想法,好好打扮“小岚”的欲望,在人们心中又泛滥起来。
有些痛,别人无法为之根治,只能靠自己。福子哥也设想了未来,那些进出车站的游客,如果看到满山树绿,闻到满园果香,一定会改变行程。
失去土地有阵痛,荒芜了的土地有剧痛,给土地做好规划,让痛远离,想到未来,荒山披新装,乱石山上洋溢果香,土地在欢快的日子里,会忘记曾经的痛,或者是用痛承载着美好的希望,不然怎么呈现瓜果飘香的美景啊。
从母体诞出婴儿,痛带来了新生的欢乐;从石缝里诞出苹果,痛变成了甜。福子哥是否也是这样想的?上学时我们是同桌,他喜欢抒情,尽管我感觉别扭,但他在我面前从不掩饰抒情的样子。我说,来一首展望“小岚”未来的诗歌吧,他窘迫了一下,真的就开始了——
给小岚换一身装/让桥头的土地不再喊痛/不再喊单薄/不再喊寒酸……
只有几句,排比句。还是他上学时的风格。他问我,酸不酸?我说太好了。我所说的“太好”,不是他口占的“诗”好,显然是我为他的痛释然了而高兴。但我还是不能否定他的诗,诗是什么?是发自内心情感的喷发,显然,他的这几句,有着点火就着的燃点。我在想,福子哥也知道我是个半拉子作家,从小也知道我喜欢作文,而且大学时专攻中文,他在我面前吟诗,这不是孔子面前念子曰,关公面前舞大刀吗?但一点也不觉得为难,除了我们那种亲如兄弟的关系,还有一点被我参透了。他的底气,来自对土地的热爱,来自生活的沉淀,习惯去否定那些丑陋的现象和思维,让他的诗歌,散发出澎湃的热度。
别好了疮疤忘了痛,这是一句劝人记取教训的话。但在福子哥那里,好像是另一番意思。他应该忘记那些痛。土地快乐他快乐。
我无法安慰福子哥,只能像上学时那样,老师布置了写作文,一定跟福子哥商量写什么。我说我想写一篇《小岚的痛》,发表在江山文学上。他说,不好。你应该写《小岚的新生》。不同的境界啊,我在福子哥面前突然局促起来。福子哥心中一直有着让土地新生的愿望,我应该表达出来。文学,不是莫名的呻吟,也不是风花雪月,文学必须担负起人们的精神寄托和希望。一棵树,一枝花,一只鸟,一轮月,固然可以成为文学的载体,抒发我们的怀抱,体味出生命的况味,但如果仅仅如此,还是有些肤浅了。我也突然感觉到手中的笔,是那么沉重,又是那么重要,应该成为大侠行侠仗义的利剑,成为刻画理想的桃花源的雕刀。
四
在他的新居五楼房间里,我们居然从土地谈到了“卷”和“躺”两大派别。我感觉,他比上学那阵更深刻了,怪不得他对土地感悟那么深切。
他跟我谈起他半生从事的职业,用坏了三台挖掘机。他说,不心疼挖掘机的“爪子”秃了坏了,就心疼土地,承受了那么多次的开膛破肚,而操刀的人就是自己。好在是在土地上重新建设。但在上好的地块开膛破肚,他心中还是痛,但很无奈。选择专职在地里干活,又不能养家糊口。土地痛了,才不能回报自己。这是他的观点,不能埋怨土地。
生活在土地上的人,最懂得尊严和礼仪,人属于土地,土地不属于人。什么都可以抱怨,就是不能抱怨土地,生怕土地也像有的人那样,报复心太强。其实,这是多余的想法,土地从来都是默默无语的,可越是无言,我们就越不能在土地临难的时候沉默。
他说,一辈子在土地上打滚,那就是“卷”,不卷怎么活着!可他又表现出多愁善感来,说我们都是到了要躺平的年纪了,还得躺在土地上,所谓的“回归故土”,谁也不能跳脱,他没有问我的打算,显然是在回避,怕我受不了。
从楼上看风景,我已经习惯了,但从老家的楼上看,是第一次,特别舒服。
西北望去,那是一座称为“钓鱼台”的山峰,山峰之东是一座叫“黄泥山”的山峰,名字听俗气的,但风景已经盖住了黄泥堆积的山。从前光秃,现在很葱茏,植被显然改善了。
这样的风景,并未让福子哥感到舒服。他指着那片山说,看见没?那些白色的坟地立碑,快把树木逼到了悬崖底下了。难不成是他想到最终的归宿感到沉痛?我说,落叶归土啊,我们村子想得这么周到,生死都有最好的安置。
福子哥说,山归了个人,要给自己物色一个坑,要花上一笔巨资。市场经济就是这样,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啊。其实福子哥在乎的也不是这些。
最终谁都要在这块土地上躺平了,这是归宿,但躺着也不舒服,甚至有痛。为什么?
福子哥的乳名一个“福”字,大名“王振森”,“振兴树林”?显然不通,“振”是王家的辈分用字,森,才是他的有着底色和气势的名字。他痛心的也是这个字,那里曾经是树林茂密,水土涵养很好,可如今被坟地侵占了,把树林逼退了,山谷一大块地方出现了白色,仿佛是一个反派角色,涂了花脸,那么难看,那么戳眼。如果再过五十年,黄泥山应该变成“白头山”了,这是福子哥的说法,他心中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