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好声音】【文璞】再建一座小楼(散文)
一
三十岁那年,我建了一座房子。
那时,单位分配的房子太小,特别是次卧,放了床就摆不下一张稍大些的书桌。我只能在有限的空间里辗转腾挪,努力想把居住环境变得整洁温馨。孩子出生后的第五年,我寻找着各种机会去改善住房。那时外子在孩子五个月大时,就一直辗转基层各地履职。我经常用自行车带着女儿,在小城的各个街区溜达闲逛,特别是中心城区离自己单位最近的那处巷道。一次,发现有私房民居要出售,不由得灵光一现,就赶紧去看。沿着小巷行走,我的目光落在一幢自带小院的二层小楼上,它与我工作的单位和住房只一墙之隔。这块地段得天独厚,周围学校林立,幼儿园、小学、中学都有优质教育资源,菜场、商场也离得很近。如果买下它,再按照自己的审美情趣,适当地予以改造装修,肯定是一处优美的住宅。
我沉浸在对美好人居环境的幻想中,望着这个陈旧的小楼出神,头脑中不断幻变改造后它美丽的样子。可是,小楼主人并不打算出售。而且,那时商品房还没有在市场上流通,如果我要拥有一个风格独特、宽敞优美的住房,似乎只有买块地去自己建造。怀着这样的梦想,我开始关注相关信息。终于,一个契机出现了,也被我立刻抓住。
那天,无意中获知土地拍卖的消息,我连忙打电话给在北京出差的外子,要他赶快联系他的一个同学,通过一系列的手续,终于获得了这块土地。它的前身是一个皮鞋厂,因为倒闭而改制,政府将工厂土地平整后进行拍卖。那个同学是土管局的,恰好可以帮得上忙。于是,我在偌大的天地间,终于拥有了一块小小的土地。
我多么喜欢这块土地,它比我看中的那座二层小楼地段更好,因为是重新规划,前后两排的间隔距离更大,方便以后泊车。尽管那时我们还并不拥有私家车。而且,在房子建成以后,市内最好的一所小学搬迁到了马路对面,简直是天造地设,就像专为我孩子打造似的。那段时间,我浑身充满了奋斗的力量和生活的激情,每天和孩子元气满满地从阳光中睁开眼睛,然后送她上学,我上班,路程在五分钟之内即可完成。
我庆幸自己抓住了机遇。
二
建造房子的过程,是一段辛苦却美好的记忆。
这块土地虽然地处小城中心,有那么多的便捷优势,但它的地基质量却很差,地势低洼且管道繁多,想改造好着实要花一番功夫。
记得那个最炎热的七月,我和邻居同时开工,一起奋战在太阳下。骄阳似火,请来的工人汗流如注,我不停地给他们搬来桶装水,用来解渴。为了铲除工厂原有的下水道,一个四川的师傅花费了整整三天时间才完成。土地清理好以后,为了改善地基松软低洼的情况,还要用沙树进行打桩。在进一批木料时,外子骑着摩托车往来奔波,返回途中不慎刮碰,脚背骨折了。我只能临危受命,担负起了所有的工程管理工作。一路下来,一个连图纸都看不懂的小白,愣是锻造成了精通每一个建房环节的行家里手。
从回填土地抬高地基,到混凝土浇灌铸造地梁;从第一层完工后装模扎钢筋,到构造柱结构整体现浇成形;从主体工程的建成,到外墙立面的粗粉细粉;从室内水电线路管网的布置,到泥瓦工瓷砖墙面及地面的铺设,每一道程序都凝结了我的心血。我和工人师傅们打成一片,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其实,他们一开始对我抱着质疑的态度,然而,随着工程进展,他们对我逐渐产生了信任,露出敬佩的目光。
那是一个有趣的过程。记得,当时为了一百元的费用,我和一个包工头软磨硬泡,硬是将成本降了下来。他无奈又好笑地对我说:“还真看不出来,你这么年轻,又是个女的,还真吃得了苦,干得了事。”看起来,似乎我斤斤计较,其实,对真正的工人,我却从不亏待。每层倒现浇时,都要赶在天亮前开工。因为这是一个关键的环节,现浇要抢在中午之前完成,剩下的时间就要等它凝固。混凝土一车一车运到,又被师傅们一桶一桶地提上楼去,在那个机械作业还未普遍的年代,完全靠肩扛手提。看到这种情形,我也深感工人师傅劳作不易。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早早起床去买一大篮子的肉包子、锅奎油条豆浆等吃的喝的,让师傅们吃饱吃好再去干活。工人们也很感激我,干活从不偷懒,更注重工程质量。往往完成阶段性重大工程后,我们就接师傅们喝一顿酒,犒劳他们的辛苦付出,表达我们的谢意。工人们吃着喝着,不约而同地对我们的理解和尊重翘起了大拇指。
我清楚地记得,请来的室内木工装修师傅,敬业又手艺精湛。他们对工艺的要求精益求精,墙面三道刷漆,木面七层油漆。我更清楚地记得,那个严寒的冬天,一个师傅感冒发烧,躺在随身携带的被褥行李上,我为他送药送棉衣,他翕动着皲裂的嘴角喝着热水……
我的父亲在前期指导工程操作方式和进度,我的公爹也在后期打扫工地,清理各种工具。本来,两家的老人最开始是反对我做出建房决策的,他们轮番给我做工作,担心这么大的工程,我们在经济和体力上压力过大。但从我购得这块土地之日起,就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竟然下定了决心,就一战到底,双方父母只能默默支持。我清楚地记得,公爹经常驻守工地,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我的父亲有一次来看房子,差点从三楼掉下去,惊得我一身冷汗,赶紧叫人装了楼梯扶手。
事实证明,我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随着楼房一层一层竣工,各种建材水涨船高,特别是400毫的罗纹钢,简直是一层一个价。随着房地产业的飞速发展,人工费也是飞涨。如果当时不建房,以后想建可能也会望而生畏。新房装修完毕后,迎来春节,我们接了双方的老人和亲戚过年,公爹脸上洋溢着笑容,在父亲面前对我赞不绝口。父亲谦逊地微笑着,客气地说着都让老人辛苦了之类的话语,但私下里,他对我说,他四十岁那年也想建一座房,因为家庭的变故化为泡影,没想到我建成了,还在这么年轻的三十岁。我默默地听着爸爸的话,为自己能够实现父辈的愿望而自豪。但我不敢有任何骄矜之色,因为,我更明白了一座房子的诞生来之不易。
很快一到两年后,建筑业兴旺发达,风生水起,商品房高楼林立,房价飙升。望着自家的小楼,回想往昔,真有隔世之感。一座小楼,不仅凝聚了我们的心血和生活追求,也凝结了父辈关注,以及工人师傅们的劳动汗水。
我很庆幸,在自己很年轻的时候就经历了这一切。这对我是个很好的学习过程。
我记了一本账,用真正的账本,每一笔开支都清清楚楚,日清月结。它静静地躺在书橱,那些文字和数字见证了我和家人共同走过的历程。幸福生活都是奋斗出来的。其实,那时候积蓄并不多,购买地基后,每月的工资都砸在房子上,用来支付各种费用。但年轻的心不畏惧困难,敢于迎接新的挑战,敢于为家庭作出各种规划,并尽力去实施它。想到,就立即执行;累了,就睡一觉,第二天满血复活。虽苦犹乐,激情澎湃。
多年以后,为了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我也曾几易其居。经历了建房的过程,单元房的装修对我来说就简单多了。有几次项目经理对我说:“真看不出,你还挺内行的。”为了节约成本,他带着我到建材市场去,一次性批发质优价廉的装修材料。他骑着电动车,我坐在破旧的车后座上,电动车穿梭在市场的各个狭小角落,我又增长了对日新月异建材的各种认识。
在城市的车流中,迎面而来的风吹起我的头发,也拨动我的心弦,内心满是劳作的喜悦和生活的激情。
三
也许,女人像鸟儿,天生就喜欢筑巢造家的感觉。
房子是硬件,而在房子里的生活是软件。在自己建造的小楼里,我度过了近二十年的时光,也给我带来漫长的愉悦和美好的瞬间。那是一个傍晚,一下班我就往家赶,远远地看见孩子站在门前台阶张望。一看到我,孩子马上骄傲地说:“妈妈,瞧,我戴上了红领巾,是第一批最早戴上的!”我立即迎上去,拥抱她,亲吻她,那一刻我蓦然发现,她在长大;周日的午后,我在小院里晒着太阳,为盆栽松土施肥,修枝剪叶,阳光透过树梢洒下斑驳的光影,我也像院落里的一株树,衣裙上跳跃着耀眼的光斑;明月落满窗纱的夜晚,孩子弹着古筝,铮铮的乐音如月光流淌,在暮霭中飘荡,我坐在琴声中读书陪伴,心底吟着泰戈尔的诗;阳光明媚的清晨,我在书房练习书法,临摹欧阳询的九宫格,抄写《兰亭集序》,墨香从宣纸上溢出,流淌在小楼和院落里,几只鸟儿在树上轻啼……
时光匆匆而逝,随着孩子的长大,她上大学,读研深造,一步一步,书越读越多,也离我越来越远。不知是中年危机,还是一下子从繁忙中脱离,一种莫名的失落笼罩着我。我住在女儿走后略显空荡的房间里,茫然四顾,怅然若失。有时,我在深夜的冥思中问自己,我有了一座楼,可精神的家园又在哪里?倏然间,少年时的梦想就从心底跳跃出来。对文学的那份情愫,随着人生不同阶段的转换,仿佛越来越浓烈了。我的目光从实用主义,从真实地建造房子,慢慢移动视角,继而转向心灵的造园。或许,我更需要文学。
寻寻觅觅,我找到了江山。如果说,一幢小楼可以置放我的身体,那么,江山则滋养了我的思想,寄寓了我的灵魂。我欣喜地发现,一个个社团仿佛一座座无形的精神建筑,走进它们,或金碧辉煌,或篱园素朴,或巍峨庄严,或书香环绕,一派琼楼玉宇。我惴惴不安地走进这座文学的大厦,也想找到一间朴素的小屋,推门而入,一窥文学宫殿的堂奥。
在这里,我感受到了纯文学的魅力。江山文学,以她独有的人文情怀,远离商业社会的喧嚣,坚守一片精神的桃花源。在这里,十五年的岁月沉淀,让她日益海纳百川,熠熠生辉。在这里,社团就像一个家,里面住着可亲可敬的家人朋友,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在这里,我感受到了创造的乐趣。我又拿起笔,在纸上列着题纲,我又敲响键盘,在文字里构思情怀。我在江山造房子。我把写文章想象成当初建造房屋一样,故事或叙事是它的整体框架,思想和立意是它的一层一层阶梯,语言和表达方式是它各具特色的建筑风格。我在里面敲敲打打,从粗枝大叶到精雕细凿。一篇文章完成后,像当初孩子兴奋地扑向我一样,我又如同孩子般等待家长或老师的审阅。当第一篇精品诞生,我也仿佛那个小女孩第一次戴上红领巾一样,希望得到妈妈的肯定,希望获得家人的支持。
在这里,我觅到了一座安静恬美的房子。她就是文璞书苑。如果说,在江山,有华美高耸的各式建筑,那文璞更像一个曲径通幽的中式庭院。这里有一间间向阳而开的书房,古典的木楹窗格里透着文学的雅气,春天的朝气;这里有一间间茗香缭绕的茶舍,虚拟的网络世界里却展开真实坦率的品茗聊天,文学讨论;这里有一间间设施齐全的教室,社团的老师亦师亦友,给予我无私的指点和导引,鼓励我突破瓶颈,推陈出新,老师可敬可爱,同学亲密无间。
在这里,文璞家人们用文字构筑着一砖一瓦,用真情浇灌着一草一木。文璞这座建筑日渐丰美,我如同走进书店,随手点开一个文友的专栏,就可品读他们精美的作品。我如饥似渴地阅读学习,为了一篇文章的写作,我如造房子一样堆砌着文字的片瓦。有时成功,有时失败,有时半途而废,有时又在废墟上重新建造。
四
夜晚,伫立在三楼的窗前,稀疏的月光洒落在书桌的电脑键盘上,一排排凸起的按键静默着,像一片森林,一片海洋,一片山峦。月光也落进我的眸中,仿佛一种沉寂的烛光,导引我的心灵。窗帘微动,风徐徐而入,带来几声鸟的低语。
我撩起散发,推开一扇扇的门,走下楼梯,走向庭院的纵深处。我迈步花园,从院墙上透明的窗棂,尽览江南月色。我想,我有一座楼,我会长久地栖息在这里,像一只留鸟,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年年月月,守候在诗意的枝头。
迟子建说:文学让人不老,希望每个写作的人都能写到九十岁,一百岁。在江山,在文璞,在文化的楼宇里,在文学的绮窗前,偎着文字的炉火,慢慢老去,也应该是生命的一种美感。若干年后,那满头的白发也许别有一番意趣呢。
我渴望着,趁着大好时光,再建一座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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