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少年听雨穷庐下(散文)
穷庐,破房子也。
我家的房子建于六十年代,而且还是村里给社员盖的规划房,房子檩梁结构,蓝砖砌墙,我上小学时房龄已经二十多年。
经年累月的风雨侵蚀使砖墙严重碱化,尤其靠近地面的砖,陈旧不说,棱角已经剥脱殆尽,原本平滑的砖块侧面变得圆钝起来,像原始人打磨的石斧。砖缝里的白灰松散成一团细沙,风一吹,那细沙便顺着墙面簌簌而落,失去白灰的粘合与支撑,本来整齐的砖行因松动而变得七扭八歪,豁开的砖缝成了潮虫们的乐园,它们舞动着脚趾爬进爬出,把砖缝当作遮风避雨的巢穴。
房顶只铺一层土,土上面再抹一层泥巴,权做抵御雨水的铠甲,可是,这层“铠甲”显然不尽如人意,因为生命力顽强的草籽无处不在,它们或御风而来,或在鸟雀的胃肠中脱壳,种子落在这层“铠甲”上,触地生根,生出一片片野草,高高低低的,弄得房顶像生了癞痢的头皮,雨水便顺着野草发达的根系加速下滑渗漏。
每年雨季,草长高了,我就爬上房顶把草薅掉,父亲从田里挖土,用小推车把土推回来,爷俩在院子里和泥,在薅掉野草的地方打上“泥补丁”,可即使这样也避免不了漏雨。房子漏雨成了奶奶的一块心病,逢到阴雨天,她就会望着外面念叨:“哪怕下一阵急雨呢,可千万别没完没了地下呀!”土房顶勉强能扛住急雨,就怕绵延不绝的小雨,因为几日不出太阳,房顶不能及时晒干,积存在里面的雨水过于饱和,会顺着檩梁渗滴下来。
可是,老天爷就像跟奶奶作对似的,下起雨来偏偏没完没了,下雨的时候,祖孙俩坐在门口看着外面的雨帘出神。雨刷刷地下着,南墙跟处的几棵枣树罩在当中了,枣树的叶子刚刚长成,薄如蝉翼,嫩嫩的,绿绿的,在雨水的漂洗下更显晶莹剔透,像戴了满头翡翠。枣树的枝杈旁逸斜出,皲裂的树皮经雨水润泽更加苍黑,若龙钟老者,翠绿的枣叶灿然开于枝头,给人一种老干新枝的喜悦。南墙处光线暗淡,在昏暗背景的映衬下,晶亮的雨丝分外显眼,动感的雨丝、翠绿的枣叶、苍黑的树干组合成一幅绝美的雨景图。
这只是我眼中的情景,在奶奶眼中恐怕就不是这样了,她怔怔地向外看着,像是怀揣心事在等什么。
雨丝渐渐变得粗线条起来,声音也从“刷刷刷”变成了“哗啦啦”,院里开始积水,豆粒大的雨点打在水面上溅起一朵朵水花,不一会儿,从水下又接二连三地泛出气泡,气泡很大,它们像一只只带篷的小船那样胡乱地随水漂流,我饶有兴趣地盯着它们看,看着看着,它们忽然发生了自爆,一下子消失不见,而其他地方又生出无数气泡,它们赶集似的,你挨着我,我挤着你,向水道冲去……南墙根那几棵枣树都浸入茫茫的雨雾中了,枣叶惊悸般在雨中抖作一团,燕子躲进了窝里,麻雀不再叽叽喳喳,远处池塘里的青蛙也在大雨的淫威中住了嘴,天地之间除了雨声,万物一片静默。
蓦地,一滴冰凉的东西掉进我的脖窝,我仰头一看,在我头顶的正上方,一滴亮晶晶的水珠正挂在椽子上摇摇欲坠,因为长年的煤烟熏烤,椽子已黑若木炭,在黑色背景下,那颗水珠就更加显眼,它是那么透明,我甚至能看见水滴中自己的影子:脑袋大大的,身子小小的,在里面一闪一闪的晃。我叫道:“奶奶,漏雨了!”奶奶叹了口气,说:“唉,怕什么来什么呀,啥时候能住上不漏雨的房子就好了。”奶奶话音刚落,水滴“吧嗒”一下打在我脸上,溅开一小朵水痕,我抹抹脸,起身拿一只破脸盆接在下面,水一滴一滴砸在脸盆里,发出有节奏的“当,当”声,水越滴越快,“当当”声也越来越急促,就像开戏时的锣鼓,从零星变成了密集。
奶奶的心事就是漏雨啊,我眼中绝美的雨景图在她看来恐怕是一幅凄风苦雨图吧。
漏雨像传染病似的很快扩散开来,“吧嗒”一声,屋子正中又一滴水坠了下来,我的视线像一条被抻紧的像皮筋,先是投向地面,继而又折向房顶,画出个直角三角形。我看到黑乎乎的檩条上第二颗水滴正在酝酿,眼瞅着它从芝麻粒变成绿豆,再从绿豆长成黄豆,好晶莹的一颗呀,整个屋子的影像都浓缩在里面了!忽然,像是被某种神秘力量拉扯,它的身体瞬间由圆润变形为椭圆,谢绝了檩条的挽留,骤然垂坠,做了自由落体运动,“吧嗒”一声,不偏不倚地落到第一颗水滴着陆的位置。
我找来一只边沿磕坏的碗,放在地上,水滴在里面,发出清脆的“叮叮”声,大约因为碗是圆的,“叮叮”声中还带着些许回音,形成一种混声效果,还蛮好听。就这样,“叮叮”声和“当当”声交织在一起,像一组交响乐,开始在屋里演奏。一会儿工夫,檩条上的水珠就成了串,它们挂在檩条下面,排成一列,向檩条最低处滑去,仿佛来了跳水队,到了跳台那儿,接二连三地纵身跃下……奶奶默默地看着水往下滴,自言自语道:“漏的这么快,房顶上怕是有蚂蚁窝吧,雨水是顺着蚂蚁窝漏下来的吧?”
下雨天,屋里光线幽暗,大多数情况下只能凭听觉分辨漏雨的方位,我们四只耳朵都支楞起来,凝神谛听,生怕错过漏雨的地方。果然,土炕上也响起沉闷的“卟卟”声,是雨点打到被褥上的声音,那里也开始漏了!奶奶蹒跚着走到土炕跟前,找到漏雨的地方,把褥子卷起,堆到北墙根,铺在下面的破席片和稻草露了出来,看上去有一种触目惊心的凄凉。
于是土炕上也放上了一只铝盆,铝盆比较薄,水滴砸在里面,敲锣般地响,嗬!又多了一个打击乐手!此时,屋子正中的那只碗已经接了多半碗水,雨滴落到水面上,发出拍巴掌般的“啪啪”声,不断地有水花从碗中溅出,洇湿了地面,一股潮湿的气味在屋里弥漫开来。
到了掌灯时分,外面的雨虽然慢了一些,但是仍旧雨意缠绵,“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瞅瞅天上,阴云低垂,留恋不去,看样子要打持久战了。
因为漏雨,堆在小棚屋的柴禾已经湿透,没法生火,煮不了饭,今晚注定要饿肚子了。外面天已经黑透,奶奶点着煤油灯,豆粒大的火苗放出昏黄的光,这昏黄的光给凄冷的雨夜增添了些许暖色。地上那只破碗已经滴满了水,我端起来把水泼到院子里,再把空碗接到原地,那清脆的“叮叮”声又回来了。
浓浓的睡意袭来,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奶奶说:“困了就睡吧。”可是,在哪睡呢?我爬上土炕,在北墙根找一片不漏雨的地方,蜷缩在那里,听着外面滴滴答答的雨声和屋里“叮叮当当”的音乐声,在饥肠咕噜中朦胧睡去。就在我即将坠入梦乡之际,一条棉被搭在了我的身上,依稀又听奶奶说道:“什么时候能住上不漏雨的房子就好了。”
可是,这个并不算奢侈的愿望直到她去世也没有实现,而那场雨却在我心里一直地下,淅淅沥沥的,下了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