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箩筐】岁月无声(小说)
一
“铁梁,柱子!”急促有力的声音在混浊的空气中回荡着。
我全神贯注辨别着师傅的声音,唯恐注意力不集中出现什么差错。师傅也不看我,一门心思集中到了顶板上,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我拽过铁梁,一头交给紧贴着煤壁的师傅,按照他的口令,一头塞进槽口里,圆销插上,扁销销好。溜子放纵地歌唱,煤尘轻快地在空中飞舞。
我从溜子里捞出皮和大料,放在边上。师傅担在横梁上,搪上,目光警觉地观察着顶板上的每一条裂缝,落下的矸石,抠柱窝,打帮柱。我想拿起尖锹,跨过溜子。他后面像长了眼睛似的,厉声阻止:“看好采面!有啥情况告诉我!”
他一条腿跪在地面上,手里的短锹像车轮一样飞舞。煤和矸石的焦灼,汇成了泉水,跳跃着飞向大溜子。他的头不时抬起,扫视着眼前的一切,而后又是一阵忙活,再抬头,再攉煤。
矸石的碎末断断续续往下流,掉进师傅的脖颈子里。他情不自禁骂了一声,而后声音立刻就被机器的轰鸣声淹没了。约摸差不多了,他站立起来,煤尘把他打扮得只剩下了洁白的牙齿和两只不算太大的眼睛。我想笑,可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又怎么能笑得出来呢。
跟随师傅干活几个月了,他还像以前那样,有危险的地方一马当先。我把铁柱一头拽到溜槽边上,他立马抻了过去。那种利索劲,让人由衷佩服。干这种活,溜子承载着煤流,不会因为你的心思而停止,上面的煤块,矸石和碎料,按照自己的节奏一路前行。如果你慢一个节拍,它就会把柱子刮跑,危险随时会威胁到下面的人。
王喜是我们的班长,从采面上端下来,目光挑剔地射向每根柱子,每道梁,板皮的多少,柱子的牢靠程度丝毫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嘱咐我把铁丝栓好,否则,检查来了,又算一项不合格。
正在给柱子注液的师傅扭过头来,裂开嘴,露出满口白牙。不满地说:“检查!检查!成天没事干!就知道检查!”
看到师傅不满的神情,王喜早已习惯了。所谓的检查,在大家心目中就是不合格要罚款。其实,说起检查,不管是谁,心里都堵得慌。王喜满脸的无奈,上级定的规章,谁能变得了呢?上次检查,他自己还被罚了五百块钱呢!看着王喜消失的身影。师傅朝他啐了一口:“呸!花钱找门路当上头子,挨罚活该!”
关于他当上头子的事,谁心里都有个小九九。说起王喜,人倒是不坏,就是有个官迷的毛病。刚来时,给师傅当下手,如今,凭借自己的小聪明,又加上与某个区长有点曲里拐弯的亲戚关系,来了五年时间,竟然平步青云,领导起师傅来,也难怪师傅心里有点别扭。
各处都在忙碌着,对于这个领导的穿梭视而不见。他似乎习惯了这种氛围,尽管心里有点不得劲,可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而今,还处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但他不必再抻那细长冰冷的铁活,不必再被到处漏水的枪管泚得浑身是水。一想起每个人分摊那么多活,心里就忍不住叹息。如今,因为他有了门路,最起码不受那样的罪了。
汗水湿透了衣衫,师傅只穿了一个外衣,我也是。任煤尘和汗水把自己的身体涂了个遍,脸上被冲开一条条纹路。师傅冲我笑笑:“怎么样!小老弟!下井这钱不好挣吧!”
我把最后一棵柱子和铁梁绑在一起,咧嘴一笑,“还行吧!”
“谁叫我们没好好读书呢。如果那个时候能有一半的心思用在读书上,或许,我们就会像那些人一样了!”
我明白他所讲的那些人指的是什么人。听到师傅深沉的语调,自己心里也酸酸的。没有如果,更没有与那些人相匹配的命运。机械声停止了,过溜子的嘈杂声也消失了。打排柱,清理人行道,一切都在照常进行。
没见到王喜的身影,头子嘛,自然可以有点优越性。走到石门的站点,看到他和点班区长拉得热乎。陆陆续续出来的人有的脱下秋衣,穿上外罩,再穿上棉袄,有的靠在木料上打盹。水珠不知滴在谁的棉袄上,像小姑娘快乐的歌唱。有的滴落在水沟里,清脆的音节触摸着每个人的心。如若换个环境,大家一定会为这样的音乐陶醉。
师傅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其他人搭讪几句,眼睛眯起来。困意袭来,仿佛梦的世界在等待大家。我一个劲地看着车来的方向,期盼着那声令人振奋的车鸣,就连王喜和区长的说话声也难入我心。
哐当!哐当!熟悉的车声穿过大巷的黑暗,人们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凌乱在巷道间的灯光一下子聚拢过来,仿佛满天的星斗被某种情境感染。有的定好了位置,有的前前后后寻找着。点半区长和王喜没有半点的着急。车还没有停稳,着急上车的人们就扒开车门,催着车里的人赶快下来。众多的呼喊声纷乱交织在一起,手脚快的,一斜身,没等下车的那只脚出来,就窜了上去,有的两个人挤在一起各不相让。唯有背药箱子的人不慌不忙,因为前四节车厢是他们的专车,是不允许别人进来的。
车里的人上得差不多了,点班不慌不忙地进了第二节车厢。王喜抬起脚来,刚想往里钻。就听见里面有人大声呵斥道:“你不知道第二节车厢是不允许坐人的吗?”这时他才注意到原来车里有小分队的成员。点班赶忙解释这是班上的伙计,通融通融吧!
虽然这个人与点班有一面之缘,可对于不认识的王喜根本不屑一顾。王喜心里有些恼怒,加上自己有点小门子,所以就与这人杠上了,还就非上不可。这些小分队的人员可不是白当的,都是平日找了门子偷奸取巧,专横跋扈惯了的,如今碰上这样的茬口岂能败下阵来。
点班看到这副情形,赶紧下车拉着王喜往后走。尽管王喜摆足了架势,可见点班这样也就顺势给了人情,他只好跟着往后走去。可那个气势汹汹的小分队队员却不依不饶跟了上来,满嘴的脏话流水一样倾泻而出。
王喜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也就顾不得点班,回转身来与之对战。这可不是嘴上的功夫了,二人已经伸开拳头抡向对方了。两边谁也不肯让步,点班急得满脸通红。就在这紧要关头,师傅瘦小的身子已经横在了他们中间,一只手攥起一个人的手腕。可惜他的身材矮小,手臂太短,两支被拖着的拳头还是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打得他差点跌在水沟里。
两个人见状,赶紧收手,惊愕地望着师傅,有些不知所措。点班赶紧拽着王喜,面相那个小分队的人。
“看看!你们两个人打架,倒把老师傅给打了!行了,小何,小王,你们各让一步,谁也不许再骂人打人了啊!”而后,又把目光转向师傅,关切地问:“老李!你没事吧!”
那个被叫做小何的还有点不解气,一看这情景,可能感觉占不到便宜,再看看猫腰痛苦地蹲在地上的师傅,悻悻地往前边走去。
我急忙跟上来,扶起师傅的胳膊,王喜也凑过来,一边一个,架着他进了车厢。
二
一大早,窗外的鸟儿叫声聒噪,可我浑身疲惫不想起来。
打扫宿舍的服务员的墩布与地面的摩擦声此起彼伏,上下楼梯的咚咚声与之绞合在一起。我想蒙上被子再睡一会,可怎么也睡不着。一看时间,上午十点多了, 索性起来到街上吃点板面。
车辆和人流混杂在一起,交汇成一条喧嚣的河流,河的中间,高悬头顶的红绿灯就是截泄的大闸。所有的车与人在红绿灯转换之间停止、前行或转向。
绿灯亮起,我转过建行大楼,向西,经过一溜平房,仿佛一下子穿越到曾经居住的乡村,但沿街各式各样的门店又彰显出与乡村的区别。我仰头看看横的、竖的牌匾和字迹,又扫了一眼室内整洁的桌椅,真想立马跨进去,享受一下那里的整洁。可是想想兜里瘪瘪的钱袋,还是退缩了。
我转过身去,就要离开的时候,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回过头去,是李师傅,旁边还站着一个平淡无奇的女人。我惊讶地喊道:“啊!是李哥!” 他朝我笑笑:“我一看就是你!小老弟!进去喝点吧!”
我有点发窘,忙说自己吃过了。我心里明白,在这种情况下是不适合与他们坐在一起的,于是逃也似的离开这里。
在不远处的一个板面摊位前,我坐了下来。热气腾腾的板面端到跟前,尽管老板热情的话像腾腾的热气冲进耳际,可我吃得索然无味。
师傅其实并不老,他来自迁西的某个小山村。在我的印象中,他好像是第一次走进那种高级别的饭馆,而且还带着一个女人。他很少与同事们在一起喝酒吃饭,而且对自己很吝啬。可是,这一次,他居然破了戒,到那样高档的餐厅去消费,这可是开天辟头一回。
再经过那个餐馆的时候,我看到满脸红光的李师傅正在与那个女人开怀畅饮,那个女人沙哑的声音充满了人情味。沉浸在温柔乡里的李师傅啊!或许是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人间温暖。
或许是喝得太多了吧,师傅破天荒第一次没来上班。点班刘进询问老李咋没上班,我没有把上午看到的情形说出来,怕影响不好。倒是王喜,轻蔑地嘲讽道:“大概到哪儿去会情人了吧?”刘进赶忙制止了他,“就那德行,还有女人给他当情人,别瞎说了!”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我被安排去开溜子。下班太晚,正好赶上了五点的倒勾,与夜班的人员混合在一起,这也是经常的事。
草草洗澡,蒙头就睡。醒来的时候,上午十一点多了。食堂买了个西葫芦炒肉,三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不知啥时候,李师傅端着尖椒炒肉片放到我面前,刚想问他,他左右看看,忙制止了我。我俩边吃边聊,绕开了那个敏感的话题。
班前会,大伙又把他会情人当成话题来取笑,可大家都知道老实巴交、其貌不扬的他根本不会有女人搭理他。
采面上,机组由上而下欢快地奔跑着,突然,格愣一声,啃着煤壁的大盘忽然不转动了。机组司机停下机组,仔细检查起来。王喜,刘进,还有几个维护也从上风和下运转了过来,可忙活半天,就是找不出故障原因。点班赶快去上风打电话,通知矿上机采科的人员,其他人打扫卫生,运坏柱子去了。
用溜子和期待把坏柱子打到切眼,再一根根扛到需要装车的位置,而后用矿车或叉子车运到大巷。我们虽然只扛五十多米的距离,但是一百二三十斤的重量,压在肩头,肌肉和肩胛骨仿佛成了鲁迅笔下的闰土,只能忍受,忍受再忍受。看到我们咬牙咧嘴的样子,李师傅赶忙叫我们停下歇会儿。
戴着眼镜,皮肤白皙的技术员,看到这副情形,很吃惊的样子,大概是刚毕业,没见过这样的状况吧!
王喜和刘进坐在旁边扯着闲聊,看到大家的狼狈样子,王喜忙赶了过来,迟疑了一会,不情愿地说:“扛铁活是累,大家少歇会儿,再累活也得干完吧!领导既然安排了,大家就克服点困难吧!”
李师傅白了他一眼,没说话。张云来矿上还没两个月,身体瘦得像刀螂,摸着自己的肩膀带着哭腔说:“我真的受不了了!今天的工不要了!我不扛了!”
“什么?你说不扛就不扛?”王喜有点恼怒。“领导安排的工作你敢不干?谁给你的胆子?”显然怒怼张云时,他的话题有点偏了,眼睛瞟了李师傅一眼。这种心思,谁都明白。
李师傅强压心头的怒火,面向王喜:“我说王班!这样的气力活!老工人干着都费劲,你让他这新来的人来干,他哪受的了!如果强行干,出了危险,那可就不好了!”李师傅所担忧的不是没道理。从这里到车场是一条斜巷,虽然只有一人来高,可脚下的石块和煤泥随时都在作祟。
在王喜看来,归根结底就是大家没把他这班长放在眼里,所以所有的问题都成了大家消极怠工的借口。尤其是老李,那明摆着与自己作对。所以他加大了嗓门,就是让点班听听这老李对领导不满。
见他这样不可理喻,李师傅不再说话。此时,在一旁没吱声的点班走了过来,摆了一堆道理,让大家克服克服,最后,朝李师傅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说话了。口气有点严厉。
“老李呀!这里就你资格老,给大家起个模范带头作用,井下的活哪能没困难呢。再困难不干行吗?”李师傅轻蔑地哼了一声,有些不情愿地站起身来,竟自向柱子堆旁走去。
刘进又转过脸来,对着大家说:“咱们上班来了,就要把领导布置的工作做好!如今到哪上班都要听指挥,不要调皮捣蛋,不要给领导出难题!我希望大家同心协力,把任务完成!不过大家要注意安全!把脚下看好了!”
“张云,你今天就别扛了!工没有,罚款二百。今天你的影响很恶劣!”
张云满脸沮丧:“刘区,我错了。我去干还不行吗?”“不行!你上去找我,现在就走吧!”一种不容置疑的神情。张云嘟嘟囔囔地走了。李师傅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他脸色铁青,肌肉蹦蹦乱跳,怒吼道:“刘进!你太没有人性了!看他那小身板累成了啥样。不给工,罚款!你还是人吗?”
刘进努力保持着平静,说道:“老李!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应当支持领导的工作,可是你却带领大家和领导唱对台戏!至于你的问题,性质更恶劣,上去找区长去吧!看他怎么收拾你!”说完扬长而去。
我头一次看到李师傅发这么大的火。又怕他吃亏,不停地拽他的衣角,让他向领导服个软,免得吃大亏。他就像一座倔强的山,怎么也不肯低下自己高贵的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