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人间有味是清粥(散文)
一
年少时,在家乡浒湾,粥地位显赫,与江西米粉分庭抗礼。
家家的土灶上均有三口锅,两大一小,呈三国鼎立之势。两口大锅占据半壁江山,小锅则偏安一隅。且分工明确,一口锅煮饭炒菜,一口锅煮猪食,烧水,小锅则用来煮粥。
浒湾人把早餐叫早饭,格外重视,煮饭,也煮粥,还会炒上两个菜。浒湾人煮饭颇具特色,用大锅先把米煮到五成熟,捞出大部分饭粒到木蒸笼里,盖上竹盖,再用大火蒸,蒸出的米饭颗粒分明,绵软不失嚼劲。剩下的半熟饭粒混合些许米汤入小锅,这是粥的前身。想熬好一锅粥,除了把握好饭粒和米汤的比例,更要掌控火候,一切皆需要丰富的经验。火在灶里燃烧得轰轰烈烈,但只有靠近灶口的大锅才能享受到它炽热的激情。火到了小锅那里,激情消减,柔情脉脉,粥就爱这样的火。
浒湾人吃早饭喜欢聚集,聚在人家的门口、巷子里、树下吃。有的端粥,有的端饭。吃粥的一般是女人、老人和孩子,男人吃粥的少,胀腹,吃上一大碗粥便有七成饱,饭就吃不了多少了。粥不抗饿,上两趟茅厕就消化了,不如拔拉上三大碗米饭来得殷实。男人上午还有好多活要忙呢,家里的柴没了,得去十里外的苏山砍;猪圈上的瓦破了,得修了,若是下雨,淋到猪,猪病了,那就要他的半条命,孩子们来年的学费,一年到头的油盐钱都指望这些猪呢;田地的草要除了,窜得快赶上禾苗了。不多吃几碗饭,哪有力气干活?
老老少少,聚在一起,边吃边说说笑笑。大家碗里的饭菜差不多,粥的品相却有所不同。有的粥,粘而不稠,冒着香气,这是上好的粥。有的粥饭粒与米汤分崩离析,各自天涯,上面只见米汤,香气全无,可见熬的功夫不到家。饱经世事的老人往往喜欢通过一碗粥来判断这家主妇的厨艺。一个会熬粥的女人很讨老人喜欢,不断夸她能干。这边夸,那家的婆婆笑得合不拢嘴。肯花心思熬粥,不仅说明媳妇灵巧,更说明媳妇孝顺,就这观念,上了年纪的人都惦记一碗好粥。
外婆很会熬粥,顺滑,香浓,连不爱吃粥的我们也会吃上一碗。外婆很爱吃粥,早饭必定要先吃一碗粥,再吃半碗饭。不吃粥,外婆觉得好像没吃早饭。一次外公做早饭时忘记煮粥,外婆气得和外公吵架,赌气躺在床上独自生闷气,早饭也不吃了。外公担心外婆饿着,又点了灶火,用米饭熬粥给外婆吃。后来外公告诉我,外婆年少时家里太穷,一日三餐只能吃粥,所以对粥有感情。
外婆吃粥与众不同。别人都用筷子,拔拉得呼呼作响。外婆却用调羹,慢慢地喝,不发出一点声音,很优雅。外婆书虽读得少,却讲究礼仪形象,走出来一身灰布衣裳永远干干净净,鞋面上从不沾着灰,自己的房间总是收拾得一尘不染。外婆常教导我们,女孩子要斯文,要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于是我努力向外婆学习,吃饭尽量慢点,不出声,吃粥也用调羹,说话轻轻的,走路慢慢的。所以外婆最疼我。
外婆吃粥,很少吃菜,放点盐或糖,吃得香喷喷。外婆说,她吃粥可以不要菜。其实外婆就是想让我们多吃点。那时一大家子人,人多菜少,十天半个月难得开荤,我们几兄妹又在长身体,吃菜跟蝗虫似的,菜总是不够吃。外婆心疼我们,又无能为力,只好从自己嘴里省点出来,这是外婆爱我们的一种方式。
二
夏天热,人们食欲减退,晚饭爱吃凉拌米粉和绿豆粥,开胃解暑。
凉拌米粉做法简单,煮熟的米粉浸泡在井水里,浇上几勺凉拌辣子,辣辣的,凉凉的,让人食欲大开。若是天天晚饭吃凉拌米粉,又怕伤了胃,老人、孩子也扛不住。所以如果今晚吃凉拌米粉,次日晚饭就吃绿豆粥,轮着吃。凉拌米粉和绿豆粥,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在浒湾人夏天的饭桌上平分秋色。
若煮绿豆粥,那天下午外婆会早点从菜园回来,熬绿豆粥,不肯要外公沾手,嫌外公熬的绿豆粥不够味。每次归来外婆顾不上擦把汗,喝口水,又忙开了。外婆喜欢忙碌,能帮母亲分担一些家务,外婆感到很快乐。晚饭有外婆操持,外公乐得休息,背着手去找老友喝茶聊天去了。
煮绿豆粥用小灶。小灶金尊玉贵,一般年节时才动用,有时屈尊用来做晚饭。家里人多,熬粥用的是大砂锅,很重,放上米和水,有十多斤呢,外婆提起来气定神闲。她老人家虽然年纪大了,可是有一把子好力气。
夏天的傍晚,屋里格外热,加上烧柴火,更热。但外婆不吭一声,守着灶火,寸步不离,边熬绿豆粥,边摇蒲扇,不时哼两段黄梅戏。外婆哼曲的声音很动听,一直飘到院子里,鸡听到了,兴奋地“咯咯”叫,冲进厨房,以为外婆唤它们吃食呢。外婆把手一挥,说,人都还没吃呢,你们就想吃,出去,出去。鸡们悻悻回到院子里,依然兴奋地“咯咯咯”。
粥熬好,放于井水里凉着。母亲回来,开晚饭,在门口的树下吃。外婆熬的绿豆粥恰到好处,绿豆酥烂,如一粒粒星星,落在粥的海洋里,缠绵,缠绕,暗香浮动。配粥的菜是爆辣子和清炒空心菜梗。绿豆粥与爆辣子的搭配像一个传奇,如温顺的江南女遇上霸气的西北汉子,注定要碰撞出激情的火花,演绎一段生死爱恋。这是浒湾人的饮食智慧。两种极端的口味在嘴里风起云涌,让人畅快淋漓,顿生跃马扬鞭的豪情。有时会有半个咸鸭蛋,外婆做的。金黄色的蛋黄很漂亮,直渗油,让人望之欢喜。咸鸭蛋的出现,让绿豆粥魅力四射,也让晚饭有了隆重的意味。
在抚州读书,早餐在父亲的食堂吃。有粥,有馒头,有花卷,偶尔有肉包子。粥在抚州人的饭桌上,地位一落千丈,沦为附庸,不复浒湾的荣光,只为搭配馒头花卷等主食而存在,也没有小菜来伺候。还被改了名字,叫“稀饭”,听着怪别扭,还是粥好听,又简洁又生动,富有节奏感。稀饭沾了饭之名,却远不如饭风光,能称霸餐桌。沦为稀饭的粥,果然是标准的稀饭,饭粒屈指可数,米汤铺天盖地,吃到嘴里木木的,香气荡然无存,于是很怀念外婆煮的粥,盼着放假,日思夜想。舌尖的思念,直抵灵魂。
三
粥在我国至少有五千年的历史,可谓渊源流长。一代文学家范仲淹自小家里贫穷,年轻时在南都学院读书时,天天煮一大锅粥,经过一晚上的凝固后,用刀切成四块,早晚各拿两块,就着腌菜吃。自古粥被喻作“滋生育神丹”、“滋养胃气妙品”、“世间第一补人之物”。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写道:“每日起食粥一大碗,空腹胃虚,谷气便作,所补不细,又极细腻,与肠胃相得,最为饮食之妙诀也。”
《红楼梦》里描写了各种美食,火腿炖肘子、糟鹅掌、茄鲞,鸡髓笋、蒸螃蟹、豆腐皮包子、酸笋鸡皮汤等,也写到了粥,它虽不算美食,却是一种耀眼的存在。管家奶奶王熙凤病了,吃燕窝粥配两碟子精致小菜。宝玉挨打,身体有伤,只吃粥配咸菜。黛玉身体弱,经常吃粥,用家乡带来的五香大头菜佐粥,想来别有一番滋味。可见,曹雪芹很懂得养生之道,知道粥的好。
工作后,虽知粥对身体有益,却吃得极少,多吃米粉和面食。粥在我的心目中,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存在。但在九宫山工作时,却喜欢食堂陈姨煮的粥。
那是冬天,山上周遭寂寥,一天到晚见不到几个人。天气冷,单位只有我、春花和丹丹值班。陈姨说天气冷,中饭只有我们三个女孩子吃,不如吃点粥,暖和。我们欣然同意。
陈姨在食堂里忙碌着,我们在食堂门口四平八稳地晒着太阳。冬天的太阳让人爱到骨子里,那么地暖,那么地好,耳边传来高压锅“突突”的声响,紧张里透着温馨,有回到家的感觉。
粥是青菜粥,上海青,切得细细的,星星点点地泛在粥里,绿白相间,很迷人。配粥的菜是一大碗辣子煎小鱼干,一大碗腊肉炒紫菜薹。我们心里暗想:陈姨一定是昨晚打麻将赢了,心情好,给我们加餐呢。不然食堂难得开荤,终年吃素。不是陈姨小气,而是领导节俭,给食堂的费用少得可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陈姨也无奈。青菜粥真好吃,有清香,菜也可口,我们吃得酣畅,把粥喝得哗啦哗啦响,全然没了矜持,每个人放肆地吃了三大碗,粥的香,菜的香裹挟着冬日阳光的香气,吞进了我们的肚子里。那个寒冷的冬日,因为陈姨的青菜粥,明媚如春,至今回味。
四
在厦门,见识到粥的魅力。闽南人爱吃粥,厦门的大街小巷,遍布大大小小的粥店,有白粥,也有咸粥,尤以海氏粥为翘楚。海氏粥是一个品牌连锁店,以经营咸粥为主打,各种食材,如鸡鸭鱼肉、海鲜和各种蔬菜,不管荤素都可入粥。海氏粥承载着闽南人对粥的情怀,对饮食的热爱。寒冷的冬天,北风呼啸,吃上两晚碗热乎乎的海氏粥,又舒服又温暖。但是粥始终没有彻底征服我的舌尖,多数时候,还是喜欢吃酸辣粉、桂林米粉、西北拉面。粥,只有在身体不适或者冬天时才会惦念。
嫁给了琦,喜欢上了粥。
琦是闽南人,极爱吃粥,爱得入骨入髓。一年三百六十天,早餐是粥,晚餐是粥。粥是他的生活,更是一种根深蒂固的饮食情结。
但凡煮粥,琦很乐意下厨,白粥,炒个青蒜炒蛋,复杂的他做不了。他对青蒜炒蛋情有独钟,似乎也只会做这道菜,还理直气壮地说,青蒜炒蛋配白粥天经地义,他从小就是这么吃大的。在他眼里,白粥是七仙女,青蒜炒蛋是牛郎,是天仙配。开始我对青蒜炒蛋有点排斥。在我的认知里,鸡蛋天生该用来煎,或者炒西红柿,而蒜最配用来炒腊肉、腊肠或者烧鱼,否则就辜负了它的美与香。青蒜与鸡蛋的结合,黄绿相间,好看是好看,感觉有点怪。就如林黛玉嫁给薛蟠,一点也不般配。我喜欢用豆腐乳配粥,那才是天作之合,是红花配绿叶,高山配流水。也会用香菜心配粥,林黛玉吃的大头菜应该就是香菜心吧,香香的,咸咸的。在琦的洗脑下,后来我竟然也接受了青蒜炒蛋,若吃粥没了这道小菜,少了什么似的,我的口味越来越闽南了。
也吃杂粮粥——红豆、绿豆、莲子、百合、花生等,想放什么就放什么。吃的时候什么菜也不要,只放冰糖,舒爽。有时没食欲,中餐也吃粥——鸭肉粥。鸭子是在岩溪买的,野养的,比市场卖的强,粥里还放白萝卜、花菜、大白菜等,煮熟后香气滚滚,热气喷涌,一派花团锦簇,撩人食欲,极为鲜美,口感丰富,配上一小碟酸豆角或韩国泡菜,滋味妙到巅毫。
这两年迷上了简单的饮食,有时早餐和晚餐什么也不想吃,只爱吃一小碗白粥,不要菜,也不想吃菜,竟也吃得香。活到中年,还是觉得白粥最好,简单,清爽,养胃,可谓人间至真至美的味道,配什么菜都多余。苏轼有一句诗:人间有味是清欢,我觉得白粥就是人间的清欢。
其实,生活用不着怎么奢华,有一颗热爱的心,即使一碗白米粥,也是人间好滋味。过日子,太多的时候都是平淡的,就像白米粥,要学会喜欢,喜欢就生出了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