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州·芬芳】对一条河的坚守(散文)
河是有性格的。
我认识的一条河,从我的村庄逶迤而下,抵达黄海。
河和我一样,有乳名,叫南河。南河当年丰满无比,像村子里未出阁的大闺女。该凸的地方凸起来,该凹的凹下去。曲线优美,棱角分明。那会子,我十岁。对一条河的喜欢,往往是用行动诠释。比如,早晨。我要牵着家里的一匹黑骡子,去南河走走。骡子埋着头饮水,我掬起清洌洌的南河水,洗脸。河面辽阔,一群一群的鸭子,白鹅在上边游弋。蓝天倒映在碧波之上,一树一树的槐花,开得惊艳。我与骡子,相安无事。我守着一条河,骡子在一棵柳树下吃草,有时抬起头凝视远方。日头冉冉升起,地表的露珠被阳光吸干。蚂蚁开始忙碌,它们在搬家,抑或家族聚集。我蹲在那儿,观察蚂蚁队伍前赴后继,朝一株树奔去。树洞是蚂蚁的家,树上住着喜鹊的巢。蚂蚁同喜鹊和睦相处,从不计较。不像人类,为一垄地,一堵墙,大打出手,寸土不让。树,鸟,蚂蚁以及湍急的河流,大家互不干扰,实际上,河是主流。河在,草木蓬勃,牛马羊骡子,任何一种生物,植物依河而居是多么的幸福?
二姐在风轻云淡的上午,坐在南河畔,木梳子蘸一下河水,梳理她的秀发。长发及腰的二姐,心事交付于南河,不肯对人诉说。河沉默不语,却懂得一头牛、一只羊的哀愁。南河人敬畏一条河,不破坏河的宁静,河藻,芦苇,鸬鹚,长期住在芦苇丛中的布谷。普遍生长的桑葚树,没有哪一株草,一朵花,一片云是多余的。我常常坐在树林深处,看着娇滴滴的,像桃花般粉嫩的二姐,想着想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二姐的世界,像南河一样的深邃,宽广。我知道,不管我怎么努力,也无法走进二姐的内心。我与二姐,不仅仅隔着一条河的距离。母亲说,二姐不属于南河,她迟早得离开村庄,嫁到别处。母亲又说,二姐是河,也有温柔,也有粗糙,也有脾气和隐痛。母亲说这些的时候,南河落了几场雨。河上漂着桃花、梨花、杏花、苹果花的碎瓣。
二姐有些天不来南河,听人说,二姐爱上乡里放映员卓尔。卓尔长得白净,头发茂密。卓尔一到村子,吸引不少女孩子的目光,二姐是其中一个。她在一丛人后边,羞答答站着,不言不语,眸子闪着数不清的小星星。卓尔是月亮,二姐是星星。天上星追月,地上南河流。风明白二姐的心,南河明白二姐的意。卓尔却有多项选择,偏偏爱情不是多项选择题。万万人中,一眼定乾坤。不是千年,至少百年好合。卓尔卓尔,卓尔不群。二姐把一弯思恋传达给卓尔后,他不拒绝,也不接受。若即若离,让二姐错误的觉得,卓尔对她有情。感情一旦投入,覆水难收。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南河见证着二姐和卓尔的卿卿我我,你情我愿。风来雨去,花落花开。南河一去不复返,二姐最终和卓尔一别两宽。为什么?南河不回答,二姐也不说。尘世的万物,讲究一个缘字。佛,渡众生,渡河流,也渡人。
河是有疼痛感的,南河在很长的一段岁月里,我听到它隐忍的哭泣,读中学后,我背上行囊离开家,离开南河,一切与南河有关的细节,全蛰伏在一张宣纸上。于某一个夜晚,我借助南河涓涓流水,排解心底沉甸甸的乡愁与寂寞。月末搭乘返程车,从小县城返回南河,河憔悴了。瘦巴巴的,像个老头。裸露着根根肋骨,水流狭窄,断片。这儿一湾,那儿一潭。原先铺天盖地的大芦苇荡,消失了。岸畔挺着几支芦苇,没精打采的。像极了我咬牙站着的父亲,河不复昔日的清纯,河道被淤沙和洪水卷来的庄稼棵,枯枝败叶,死猫死狗堵塞。一股腥味扑面而来,哪还有白鹭,布谷的踪影?我呆立在石桥上,注视着南河,我熟悉又陌生的南河,它病了,病得不轻。我分明听到南河的呻吟,骨头一块一块断裂的声音。那是一棵一棵谷子,高粱轰然倒地的响动,沉闷,低徊。河,此刻,像一位石匠,锤子举起,一锤一锤,敲击四野,令村庄在长夜发出阵痛。风一吹,马,几匹马,十几匹马,在嘶鸣,仰天长啸。河,在很多时代,成为一个战场,铁马冰河入梦来。也活成奔赴杀场的将士,一杯壮行的老酒。河是父辈的,也是祖母唯一的炫耀。她弥留之际,选一片依山傍水的麦田,做坟地。祖母在漫长孤寂的光阴里,硬是把自己活成一条河。
祖母是河,母亲是河,二姐也是河。同样是河,命运则波澜起伏。二姐走出南河后,就再也没回来。她的父母去世,才匆匆回来,存一宿,又匆匆离去。二姐这条河一直在漂泊,她不可能逆流而返了。祖母呢?将生生世世与南河不离不弃。母亲也步了祖母的后尘,南河似的,存在着。我与二姐有什么区别?迈过南河石桥,我还是我吗?
但凡走出南河的人,男人女人,怎么也找不回最初的善良与单纯。写着思乡的文字,有着心神不宁的灵魂。我们,万千河流,与原生态的水调歌头,越来越远,回到村庄也是不折不扣的赝品。贴着城市的标签,渐行渐远的农民身份。你,我,他,形而上的边缘人。
河流,村庄的活水泉源。神一般的伫立着,我来与不来,河依旧在。南河,低谷之后,迎来艳阳天。我大学毕业后,回村庄。南河被筑起高高的石头坝,河面波光粼粼,水草旺盛。芦苇重获新生,枝叶葳蕤,春天,一河的鸟鸣,在芦苇荡摇曳。祖母的家就在南河岸,我经常在祖母的房子前,坐一会儿。说一说我的现状,祖母也许听到了,也许没听到。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南河,是祖母想要的模样。南河慢慢的成了父亲母亲的河,什么时候我只是南河的一个客人?
允许我倚着南河岸上的白杨歇一歇吧,人间很美好,也很累。寻寻觅觅那么些年,我仍然在路上,仍然是身无分文的穷光蛋。有一天,我想退了租住的房屋,辞去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告别城市,回归故乡。在南河,白杨树下。吹一吹村庄的风,淋一淋老家的雨。枕着一地旧月光睡一觉,醒来,喝一口南河的水,换上粗布衣衫,卸下一路风尘,劈柴浇园,旁着一棵瓜藤,陪着斜阳,白露为霜,安然老去后,睡在祖母祖父一旁。
对一条河流的坚守,实际上是一个人命运的走向。村庄会老去,人也将像一朵花一样枯萎。河,倔强的泊在原地。人类不恶意破坏,河流也好,原生态的森林植被,草原,江河湖海,万物都能长久生存下去。我熟悉的南河,在我背离村庄后,就渐渐模糊。行走天地间,遇到一条一条河,怎么也体味不出南河的秉性与气息。有一日,我豁然开朗。南河的与众不同,它是我的母亲河,是我年少时光的见证者,是刻在我身体上的胎记。我脉管内流淌着的,便是南河的水,南河的血液。
南河是有骨头的,多少年中,南河匍匐在辽南大地,以清纯的水质,养活一个一个村庄,一亩一亩稻田,一代一代人。一群一群牛马羊,春华秋实,深沉朴实。我有一幻觉,月色下静静奔腾的南河,像南河此岸彼岸的女子,温婉贤淑,不骄不躁,在最好的年华里,开一树一树的花,结一树一树的果实。秋天,活出一坡一坡的红高粱,黄玉米,金灿灿的稻穗。南河,有段时间干涸了,河纵然干涸也不肯闭上眼睛,它相信云,乌云一来,就带来一场雨。雨多了,河就丰腴起来。河在坚持,河也有梦想。河知道,雨水接连而至,河涨水,河满血复活,羊,牛,马,驴。鹅,鸭,人,陆续到位。动植物离不开水,南河有动物的造访,不寂寥,不孤独。南河自古以来,镶嵌在大地中间,河,大河小河,长河短河。称为河流,河流有生命里,它是村庄的灵魂。我没法否认,我依然深爱着南河,并通过很多方式试图接近南河,来一次完美的回归。关键是从城市回来的仅仅是我的躯壳,我的魂尚在钢筋混凝土结构的世界飘着。
小时候,我丢了魂,母亲烧一枚邮票,站在门槛召唤我的名字,清儿回家了,清儿回家了。眼下,我想让母亲再在老家的门槛,喊我的小名,把我漂流在外的魂儿叫回故乡。我和母亲守着南河,安静的度完余生。这样可以吗?我需要的不多,我就想回到南河,回到母亲在的村庄,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