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的春天，总是姗姗姗来迟的。
　　 在江南已是春暖花开，春意盎然，满目绿色之时，这座塞北的小城，柳条才悄悄吐出嫩芽，羞羞的，仿佛娇俏的少女，轻轻地在风中摇曳着柔弱的身姿。三三两两的鸟儿跳上枝头，湖水被春风微漾着，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人们也似乎从严冬中苏醒了过来，踏着暖暖的阳光，穿梭在大街上、公园里；或忙碌，或悠闲；衣着也从冬天的黑灰蓝，变得色彩斑斓，激活了这座寂静一个漫长冬天的小城。
　　 一个婀娜的身影从对面走来，一身仿佛油墨画浸染的淡绿色旗袍，雪白的纱质披肩，一头栗色长发随风飘动，婉如江南水乡的画中人，彳亍而来。
　　 “阿婉？”我略带惊疑的叫了一声，女子闻声扬起脸，一丝亮色从眼底划过，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不禁怀疑自己的眼晴。
　　 “小雨，是你！”依旧是那淡漠的近乎疏离的眼神，虽是浅浅的笑着，却给人拒千里之外的感觉。
　　 “是啊，阿婉，好久不见了，从未见你这样打扮过，真漂亮！”永远都是一身休闲卫衣的我轻轻抓住她的衣袖，认真审视一番，由衷地赞叹道。
　　 阿婉倏地红了脸，一向淡漠的容颜仿佛晕染了天边的朝霞，变得生动起来。
　　 “小雨，我们一起走走吧，好久不见，挺想你的。”
　　 “好啊好啊，阿婉，我也好想你耶！”
　　 我们沿着公园里曲曲弯弯的小路一边走，一边说，大多是我在说，阿婉只是听着，偶尔抿唇一笑，却也惹来许多人驻足凝视。不用看我就知道，人们的目光都是落在阿婉身上，久久不肯把目光收回来。这个旗袍女人，这个江南水乡的画中人，在塞北的初春，是第一朵绽放的迎春花。
　　 阿婉原名谢婉，来自江南一个风景如画的小镇。人如其名，她性格温婉，娇侬软语。虽在这塞北以粗犷闻名的小城生活了几十年，但江南女子骨子里特有的那种柔弱气质，使她在这黄天厚土的塞北小城中显得那样特立独行，格格不入，似乎无法融入这带有浓重历史色彩的北方城市。
　　 她的丈夫是个地道的北方汉子，普通工人，朝九晚五，生活规律而乏味。唯一的女儿，也从一个粉粉嫩嫩的小团子，长成了一个婷婷玉立的大姑娘，有了自己的生活和事业。于是阿婉便在自己临街的住处旁，开了一个小饭馆。是真的小，只有四张桌子，一位大嫂掌勺炒菜做饭。
　　 这个地段并不繁华，所以饭馆的生意并不忙，只仨仨两两的人结伴而来，炒上两个小菜，来几个啤酒，再从旁边烤上一把肉串，边吃边聊，海阔天空。阿婉便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的柜台旁，或随意刷着手机，或看书，北方汉子们的大嗓门似乎一点儿也干扰不了她。
　　 最是人间烟火气的地方，却有着这样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老板娘。熟悉的人都这样调侃着。这便是阿婉生活的常态。“我只是用它来打发时间而已，挣不挣钱无所谓，我只是用它来提醒我，我还活着，生活还要继续。”似乎是一朵长在死水里花，只是在努力地活着，也许它在凋零前，还有什么放不下。
　　 “阿婉。”看着许久没有答话的阿婉，我揽住她的手臂，却不知该如何下面的对话，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便默默地陪着她走着，不再说话。她是孤独的，我一直都知道。也许是同样的异地他乡，我们两个年龄相仿却性格迥异的女人成了好朋友，但我也知道，我并未真正走进过她的内心，她把所有人拒在心门之外，她的世界，只有她自己。孤傲也好，淡然也罢，久而久之，人们也习惯了她的这种性格，也没有人去自讨无趣的打扰她。
　　 一滴晶莹从阿婉的眼中滑落，我慌了，忙伸出手想去擦，阿婉拉住我的手，轻轻摇了摇头，靠在我的肩上。“小雨，让我靠一会儿，我好累。”我轻轻揽住她略显削瘦的肩膀，掏出纸巾递过去。她闭着眼睛，泪水无声无息地顺着脸庞滑落。我知道，阿婉并不幸福。当年她孑然一身来到这个小城，阴错阳差地嫁给了现在的丈夫，一个简单地有些木讷的北方汉子，虽然对阿婉很好，甚至可以说是宠溺的，但看得出阿婉并不爱他，只是比别人多了一份亲情罢了。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阿婉揩干脸上的泪水，一双总是淡漠的眼睛哭得通红，“小雨，你相信缘份吗？”我犹豫了片刻，点点头“相信吧，不都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吗。芸芸众生，大千世界，茫茫人海中能够相遇即是有缘。”
　　 “是啊，”阿婉又沉默下来，定定地望着湖面，仿佛透过碧绿的湖水在凝望着什么。“小雨，你爱过一个人吗？很爱很爱的那种？”
　　 我摇摇头“我属于那种简单无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情情爱爱的对我来说太复杂了，我只想简单快乐地活着。”
　　 “十四岁那年，我遇到了一个人，并且爱上了他，那应该就是爱吧。每当看到他闪亮的眼睛，弯起的嘴角那一抹温暖的笑容，我就觉得心怦怦地跳得厉害。也许那时并不懂爱的含义，可也知道自己是喜欢他的。”阿婉喃喃地说道，似是自语，又似在说给我听。
　　 “他是我的英语老师，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了他，原本平平的英语成绩，也因为这份莫名的喜欢，而成了班里名列前矛的好学生。我喜欢听他讲课，那呆板的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在他的口中变得活跃起来，那些晦涩难懂的语法知识，在他的教导下变得简单而有趣。尤其他嘴里发出的美式英语语音，好像有着很美的旋律，非常好听。我偷偷地喜欢着他，却不敢有丝毫的表露，因为他是老师，我是学生。而且，他是有未婚妻的。听同学们说，他的未婚妻很漂亮，再看看自己豆牙菜似的小身板，不禁自惭形晦。是啊，他怎么可能喜欢我呢？抛开身份，他也不会注意到一个小女孩儿的心思吧？于是，我竭力压下心中的那份悸动，佯装出活泼快乐的样子，把他的影子，深深埋在心底，直到毕业离校。
　　 后来，家生变故，我孑然一身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结婚生子，只是为了生活。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忘了从前的一切，忘了爱他的曾经。可是，老天却总会出其不意的来捉弄你。”她自嘲般地笑了笑，眼中又有泪水汇聚起来。“我竟然在抖音上刷到了他，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我并没有忘记他。尽管他不再是青春年少，尽管他已改名换姓，我还是一眼就认出，那就是他，那个让我心动的男孩儿。我迫不及待的打开私信：老师好。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只有自己知道，里面蕴含了多少深意。
　　 可是，许久许久，我都没有等到只言片语。也许，他是真的不记得了吧？毕竟，我只是他众多学生中的一个，那就放下吧。于是平复了心情，继续原本平淡如水的日子。可就在昨天，他突然回了消息，问我是谁，我说了我的名字，他竟然记得！小雨，他还记得我啊！他甚至还记得我上学时的样子，喜欢穿的衣服，还有我偷偷喜欢他的小心思！他说他后来也试图找过我，只是我杳无音讯，慢慢也就只把念放在心里。不曾想，穿越时光的隧道，我们重逢在网络里。小雨，你说，这是缘份吗？”我使劲点点头，没有想到这么冷漠的美人背后有这样美好的故事，我心中羡慕不已。
　　 “他说，希望我回老家时，能见一面，我却犹豫了，近乡情怯吧。他成了我们那小有名气的作家，公众人物，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依如当初的老师和学生，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千山万水的距离，还有知识层次的千差万别。可是不见，又舍不得，放在心底几十年的人，我想看看他过得好不好，看看他是否风华依旧……可我更怕，见到他以后，会管不住自己的心。小雨，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能见他吗？”
　　 看着阿婉茫然无措的样子，我不禁哑然，情之一字，真的叫人苦乐莫辨，见或不见，并不难决定，见过之后呢？是该甘心回归原本的生活，继续平淡无波的日子，还是尊从本心，余生为自己的幸福而活呢？若不见，那这一生的念，便也只是一种执念了，会遗憾终生的吧。
　　 “阿婉，有时间了，回去看看吧，见上一见，毕竟，是你心心念念了半生的人，是你懵懂的最初恋情，也许见上一面，给自己的人生，给这份感情，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阿婉轻轻地点了点头，目光中的温柔，浸染了一湖春水……
　　
　　 江南的春天是多雨的，就是在这样一个多雨的春天，阿婉还是控制不住心中那个念，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那个江南风景如画的小镇，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那个他在那里教书、她在那里上学的地方。
　　 依然是青砖古道，薄雾烟雨，悠长而又寂寥的雨巷。小巷的尽头，是小镇最古老的那棵丁香树，阿婉踩着有些凌乱的步伐，穿过小巷，走向那漫天飞舞的丁香树下。
　　 “我在丁香树下等你。”言犹在耳，入了耳，乱了心，小兔乱撞……
　　 一个身影映入眼帘，依旧是西装革履，依旧是身姿笔挺，依旧是沉稳儒雅的容颜，还是那么年轻帅气，脸上泛着红光。只是眼睛里多了果敢和阅历，还是那么风度潇洒，好像岁月没有沧桑了这个男人。这个让一个十四岁少女爱了，失望了，却永远忘不掉的男人，还是个不老男神。也许是上天让他不老，等待三十八年前爱上他的那个少女，无缝链接这跨越时空的真爱。
　　 “婉儿！”一个熟悉的声音像从时空隧道里传过来，那么熟悉，又那么久远没有听见过。
　　 阿婉顿住了脚步，似惊似喜，西装男人快步朝她走来，泪水瞬间模糊了阿婉的双眼。
　　 “婉儿，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吗？”西装男人抓住阿婉的双手，四目相对。她已是泪流满面，他也红了眼眶。
　　 阿婉紧抿住唇，使劲点了点头。心里却在不停地说着：是啊，是我，是那个偷偷喜欢了你许多年的小丫头。
　　 阿婉没有说话，是心里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只是静静地望着这个念了半生的男人。任由泪水无声无息的滑落，爬满脸颊。
　　 西装男人轻轻地揽住婉儿的肩头，把她拥入怀中，像久违的爱人。“婉儿，对不起。婉儿，是我不好。是我当初的懦弱，让我弄丢了你，婉儿……”
　　 阿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扑在男人的怀中，哭出了声，越哭越响，越抱越紧。西装男人轻拍着婉儿的后背，任由她尽情地发泄着情绪，全然不顾旁边不断走过的三三两两的人流。他因为曾经的懦弱后悔过上千次，他在梦里梦见婉儿惊醒过无数次。每次惊醒，都是无尽地忏悔。这是他的初恋，也是她的初恋，多么美好，却硬生生地斩断，他后悔呀，悔到肠子都青了。
　　 有温热的液体落在阿婉的额头，婉儿倏地一惊，仰起头，正看见他来不及擦去的泪水。婉儿轻轻地退出他的怀抱，“老师，我不怨你，我理解你的苦衷。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阿婉不敢再看他的双眼，低下头，有些羞涩的问，仿佛又回到了少年。
　　 他牵起婉儿的手，慢慢走向那颗丁香树，丁香的花瓣随着微风在细雨中飘落，多了一种凋零的美。“我还好，你呢？”“你一定不好，是不是，婉儿？你不开心，是吗？”他用手轻抚婉儿的眉头，心疼地说：“你的眉目间笼着一股轻愁，婉儿，你不快乐，是吗？”西装男人连续问了几个问题，不等婉儿回答，一个接一个。
　　 阿婉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不知道哪个是肯定，哪个又是否定。心里的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近乎哽咽了。是啊，一个失了心的人，怎么会快乐？
　　 “你真的还记得我，记得当年那个骄傲倔强的小丫头？”阿婉突然从情绪中走出来，有些不敢置信的问她的老师，好像在求证什么疑惑。男人握紧了婉儿的手，“怎么会不记得呢？你喜欢穿一身蓝色运动服，爱跳爱闹，爱唱爱笑，又比别的女孩多了几分骄傲和倔强。我从你旁边走过的时候，你总是偷偷地看着我，当我转头看你时，你赶紧转过脸去，可你涨红的小脸还是泄露了你的小心思。”
　　 阿婉别过脸去，不让男人看到她眼中又弥漫而出的泪水。男人温柔地扳过婉儿的肩头，轻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婉儿，我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我，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躲着你。你还太小，我是你的老师，我不能自私地放任自己的感情，那样会毁了你，我只能悄悄地把这份感情藏在心里，等你长大，等你足够成熟。当你回过头来，老师依旧在原地等你。可是，你却一去杳无音信，我也试图打探过你，可终是一无所获，只能把这个念想留在心间，时过经年，却一直未曾忘怀。”
　　 “阿德，我爱你。”，阿婉再也忍不住，喃喃地喊出那个在心中唤了千万遍的名字。随之放下的，是心中的释然。知道了他也曾爱过自己，这便足够了。虽然今生有缘无分，错过彼此，但有爱在，不一定要长相厮守。
　　 阿婉抬起头，轻轻拈起落在她爱了半生的男人肩头的花瓣。“知道你也曾把我放在心上，我也此生无憾了。余生，有你的爱相伴，我会很快乐！”
　　 踮起脚，在他的唇角落下轻轻的一吻，阿婉转身朝巷口走去……
　　 再见了，我的爱人，今生有你，不再遗憾……。带着日积月累沉重的爱千里归来，难道阿婉就这样轻松放下，这样步履轻盈回归吗？
　　 身后，漫天飞舞的丁香花，落满了那个有些孤独的身影，心已抽离相随，阿婉的眼睛又湿润了……
　　
　　 阿婉回到塞北的小城，已是草长莺飞的五月天了。街上的行人愈发多了起来，就连早晨晚上，护城河边也有了许多晨练的身影和健步走的队伍。夜幕降临，城墙上的灯次第亮起，倒映在护城河清清的河水里，微波荡漾，美轮美奂。
　　 阿婉回来的第一时间，我在微信上收到留言：“小雨，我回来了，人我给他留下，心我带回来了，我不能太自私，但我要爱自己。”我明白阿婉说的那个他，心里突然一阵感动油然而生，电视剧里的爱情故事，不过如此。
　　 阿婉居住的地方离城墙很近，心里那个他说：“走出去，用爱打开心扉，让阳光照进来。”阿婉会心地笑着说：“好”。
　　 于是，阿婉不再把自己拘泥于那个小小的饭馆，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穿上漂亮的旗袍，把头发高高挽起，化一个淡淡的春妆，去城墙溜个弯，或去公园散散步，尽管还是一个人，但身上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淡了许多。碰到相熟的邻居，她也一改往日的漠然，莞尔一笑，轻轻点点头，让人诧异了目光，转而又回给她一个温暖的笑容，如此，静谥而美好。
　　 我目睹阿婉的变化，一阵阵感动，一阵阵羡慕，心想这便是爱的力量了吧！
　　 小饭馆依旧照常营业，阿婉也还是静静的坐在柜台旁，只是不再无聊地刷手机，而是不时的在手机上戳戳点点写些什么。我凑过去，想看她写的什么，她一把翻过手机，佯装恼怒的瞪了我一眼，说：“不许看！”
　　 我哈哈大笑“不看就不看，写情书了吧！”我调侃着她。
　　 阿婉红了脸，“不许瞎说！”她抿了抿唇，微弯了嘴角，“他说，我可以练习写文章，把自己所思所想所感用文字的形式表达出来，他知道我喜欢文学，这样既可以打发时间，还可以在写作中找到乐趣。”
　　 我点了点头，原来，同频的人才能吸引彼此，真的是这样。年少时青涩的恋情使他们相识相知，时隔多年，共同的爱好又把他们的心相系相牵。
　　 “小雨，我想把我们的故事写成小说。”她轻咬着嘴唇，眉目间的温柔使整个人都生动起来，不复以往的淡然冷漠……
　　 看着阿婉娇俏美丽的笑脸，熠熠生辉的双眼，我知道，阿婉真的走出来了，不再执着于年少时那份懵懂的恋情，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而是把这个执念变成了一种信念和力量，使自己走出了感情的桎梏。
　　 余生，有一个懂你的人相牵相绊，比我们这些一生不知情滋味的人要幸福充实多了吧！尽管不能相爱相守，但“有缘天涯亦咫尺，心有灵犀两相知”的爱情，又何尝不是一种弥补遗憾的美呢？
　　 不久，抖音上有了婉儿的诵读：《江南小镇》、《旗袍女人》、《塞北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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