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麦收是一场大戏(散文)
打开了视频和二嫂聊天。我问二嫂:“在干什么呢?”二嫂高兴地说:“刚收完麦子回来。”我附和着说:“现在收麦子是很省事儿了。”“省事,只半小时麦子已经到家里了。”是啊,用联合收割机收割半小时,秸秆还田,麦子直接装口袋运到家。今昔对比,真是天翻地覆。上溯到上世纪70年代,我仿佛又看到那个小山村麦收的情景。
在我的记忆里,那时的麦收,是全队的人参演的一场大戏,男女老少,都是演员,每一个角色都是生动的。
一
麦收的大戏不是夜晚开演,而是起早就“开锣”了。凌晨三点多钟,几下嘹亮的钟声,打破黎明前的寂静。月亮被敲醒了,人们被敲醒了,村庄被敲醒。人欢马叫,犬吠鸡鸣。趁着黎明,气温不太高,收割小麦最出活儿。人们一窝蜂来到田里拔麦子。大家你追我赶,争先恐后,不久就拉开了距离,队长又高又壮,像座黑铁塔。干活麻利冲在最前面。他弯下腰,双手揽住一把麦子,两臂一用力,拔下了一大撮麦子,抬起脚磕掉泥土,放到麦捆里,又去拔第二撮。建强也不示弱,紧随其后,还朝后面的人喊着“快干啊,加油啊”;女人们也不甘落后,奋力追赶。“放心吧,落不到你们后面。”妇女队长嘴里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谁怕谁啊,还不一定谁先到头儿呢。”妇女们听了更来劲了。拔麦声、磕土声、人们的笑语声交织在一起。麦地里,人头攒动,徐徐展开了“人”字形雁阵。前面是泛着麦香的金色海洋,身后站起了一捆捆麦个子,像护卫丰收的哨兵,严阵以待。一袋烟的工夫,衣服就湿透了。刚才还有说有笑的,转眼间鸦雀无声,只有“唰唰”地拔麦声了。不一会儿,三亩麦子全部拿下。这完全是千军万马的阵势,麦随声倒,到了地头,伸伸腰腿,没有不开心的。
这时车把式李大叔赶着马车来了,年岁稍大的刘三伯、顾大爷来跟着装车。装车是个技术活,装不好,容易向一边倾,半路容易翻车。装好了小山似的一车麦子,李大叔长鞭一甩,“嘚”的吆喝一声,两匹马用力向前拽,冲出麦田。李大叔的鞭子“啪啪”作响,甩落了天边的月亮,甩落了天上的星星,惊醒了树上的宿鸟,呼呼喇喇,四下飞散。李大叔成了特写镜头,大家很羡慕。连队长都不如他上戏。
拉完了麦个子的麦田,上午再由小学生们站成一排,蹲下来复收麦穗,有时还有意外的收获。有一次狗子就捡了一窝鹌鹑蛋,高兴地捧给大家看。有时突然跳出一只青蛙,吓女生一跳,于是大家一起追赶包抄。这是麦收的小插曲,就像一幕剧之间是锣鼓点,大人们看着都在笑。
天渐渐亮了,人们来到地头,个个灰头土脸,衣服又是汗水又是尘土,裤脚连泥带土被露水打湿了半截,鞋也看不清了模样。稍事休息,人们又开始了第二轮冲锋。有爱说笑的女人说,来不及卸妆,下一场戏又开始了。
中午时分,烈日高照,微风不兴,云不动,树不摇。大黄狗早就找了个阴凉地儿,吐着长长的红舌头,卧在那儿喘粗气呢,母鸡也躲在窝里避暑,只有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嘴里还不住地喊着“热啊、热啊”的。麦田像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烤箱,火辣辣的太阳像上千度的光源粘在了脊背上,真是“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我感觉全身的水分都被烤干了,脸像着了火一般,嘴唇干得起皮,两手磨出了水泡。男人们干脆赤膊上阵,满脸通红,汗珠滴滴嗒嗒零落如雨,脖梗晒得黑黢黢的;赤裸的后背成了古铜色,闪着油光,汗水汇成了一条条小溪,把脊背冲成沟沟壑壑。有的像蚯蚓,直接钻入裤腰,不见了,裤腰能拧出水来。手和胳膊,被麦芒一扎,出了一层红疙瘩,用汗水一浸,钻心地疼。女人们也粉面赧红,头发零乱,浑身泥土,全没有了往日干净利落的外表。到家还要做饭,做家务,忙得昏天黑地。“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过一个麦季,脱一层皮”。麦收时节是当地庄稼人最累的时候。劳动的气氛,影响着每一个人,习惯了抢收的辛苦,反而觉得很平常了。累了往地上一躺,闭一会眼就恢复了状态,麦田成了大家的战场,谁无故离开,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拔了麦子,还要种下茬,还要管理其他的庄稼,社员们忙得不亦乐乎,起早摸黑,有时脸都顾不上洗一把。
麦个子拉到场里,没时间铡,只好先垛起来,以免赶上雨,淋湿了发芽,那样一年的辛苦就白费了。场院四周隆起了一圈小山,只剩中间一块平原。垛到一房高,恰巧黄昏,五叔诗兴大发:“麦垛堆得尖又圆,老汉垛麦上了天。扯片白云擦擦汗,凑上太阳吸袋烟。”劳动创造快乐,也创造了文学。五叔的“诗朗诵”,很来劲,大家跟着鼓掌。
天气好了,晚上还要夜战——铡麦子。场里架上电线,安上几个大灯泡,放逐了黑暗,暗淡了星光,照得场院如同白昼,亮亮堂堂,照得人们的心里也一样明亮。社员分成三组,每组一人掌铡刀,其他人往铡刀里放麦个子,你来我往,手起刀落,铡掉麦头,抱走麦根儿。第二天,把麦根儿分给社员。你可别小看这麦根儿,除了最普遍的用途——当柴火烧外,那可是我们小时候的“金银珠宝”,可以用它编戒指、耳环、项链,大人们还可以用它编墩子(蒲团),手巧的姑娘、媳妇儿还可以编漂亮的篮子、草帽、蝈蝈儿笼和手工艺品,来装点贫乏的生活。麦子全身都是宝,每一处都有其独特的功用。麦头在场里晾晒,翻几次,彻底干了,就要碾场了。
麦根分下来,每家的老人和小孩子就有事儿做了,坐在一大堆麦根前挑麦穗。小孩子很少有始终一动不动挑麦穗的,一会儿说去喝水,一会儿说去厕所,一会儿又在一起打闹,惹来大人的一顿笑骂。我家是个大院子,住着爷爷和二爷爷两大家子。院子里有柿子、枣树、桃树、李树和杏树等。裹过小脚的奶奶领着几个孩子挑麦根儿,有时会掉下一些大银杏,孩子们会抢得不可开交。没抢到的,在杏树下转来转去,仰着脖子,两眼瞪得像探照灯一样,搜寻哪个杏儿又黄又大。
这些记忆,就像充了气的气球,总在我眼前飘荡,感觉那时的日子快乐而有趣。一季麦收,可以调动所有人的情绪,奶奶说,麦子还没上晒场,就闻到了麦香,早就想捡麦穗了。她怕孩子们顽皮,总是想着法儿给下达任务,拿出平生积攒的糖果,哄着孩子们干活。我说,奶奶也不甘在后台,一出场就来戏,奶奶白天没听懂,一旦恍然大悟,就笑骂我——没个正经。
二
碾场要挑好天气,响晴白日,微风袭袭,才能碾好。碾场技术性很强,要用老把式,一般都是上了岁数的有经验的老农。我们队里碾场最好的要数爷爷了。套上一头毛驴,蒙上蒙眼,戴上粪兜,拉上磟碡,脖子系一条绳子,长长的,拉着磟碡在场里不停地转圈。爷爷一手拿着鞭子,高高扬起,像得胜的战士高举着自己的枪支,欢呼着。嘴里不时地吆喝着牲口,肩上搭着一条毛巾,不住地擦着脸上的汗水。场里不透风,没有麦田里凉快。另一手握着僵绳,站在中间,让驴围着他转圈儿,爷爷也在原地随着驴转。所到之处,麦子皆应声扑倒。一会儿就压出一条黄金大道来。“道路”越来越宽,圈儿越来越大,麦秸越来越薄。缰绳一点一点撒开,碾得好均匀。碾完一遍,又用叉子翻腾一遍,把下面没碾到的翻到上面来,接着碾第二遍第三遍,这样才能碾干净。爷爷挨过饿,一粒粮食也舍不得扔。饭桌上孩子们掉的饭粒儿,他都一一捡起来,放到嘴里。连吃完饭,菜碗里剩的菜汤,也舍不得扔掉,一仰脖全喝掉,一边喝还念叨着“粒粒皆辛苦”。爷爷上过几年私塾,饭桌上跟我们说的最多一句话就是“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我们不懂得,他就一个字一个字用手指头描下来给我们解释。
碾完后,用杈子把麦滑秸挑起来,抖几抖,抖落掉里面的麦粒。放到一边,然后分给各家。我们上学住校,床上的草垫子里面就装麦滑秸,一压平整光滑,柔软暖和。
场碾完了,驴子累得大汗淋漓。爷爷把它牵到场外,卸下长套,打几个滚儿,站起来,又打了几个响鼻,扑棱几下脑袋,拴到马棚里,喂了草料,饮过水,让它休息。爷爷走到场边,从桶里舀起一碗井拔凉水就灌了下去,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巴,对正在挑场的二爷说:“今儿天儿不错,赶紧挑场,趁着有风,还能把场扬了。”
麦收这一个月,到处是喧闹,到处是人群,到处尘土飞扬,车轮滚滚。我想起了一句诗“沙场秋点兵”,这里应改成“沙场夏点兵”。“沙场夏点兵”点的是当地人民勤劳俭朴和眭友爱的乡风乡情,点的是农民们丰收的喜悦,点的是庄稼人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希望。
打麦场也是孩子们的欢乐场。麦秸堆像弹簧床。放了麦秋假的孩子们一边帮忙,一边在麦秸堆上翻跟头,又跳又闹。队长喊收工时,有的孩子已经在麦垛上睡着了。月亮已挂在了村头的树梢上。
接下来就是扬场了。
这更是个考验手艺的活儿。先得会观察风向、看风的大小。风大了,刮的满场都是;没风,扬不出去,麦粒和麦秸麦芒分不开。爷爷拿一把木锨,站在一堆麦子旁,弯腰铲起一锨,双臂顺着风向高处一扬,空中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麦粒们欢呼着、舞蹈着飞向空中,然后又顺势一头扑向大地,落入其他麦粒的怀抱,俨然一颗颗饱满的珍珠。风一吹,麦粒和麦芒自然分开,二爷在这扬起落下的瞬间,拿着扫帚把麦粒上的麦芒等清扫干净,这也需要力道恰到好处,力太大,连麦粒都扫走;力太小,扫不净麦芒儿。二人配合默契,不急不燥。
扬场的身上没有多少尘土,漫场的头上没有几个麦芒儿,这就是功夫。你一扬,我一扫,扬了不到半天,就扬完了两大堆麦子,这样就可以分给社员们了。真的是累坏了两位老人,气喘吁吁,直不起腰。可他们坐在扬好的麦子面前,早忘记了疲累,话题总是跟小麦收成有关,什么颗粒重啊,亩产多少斤啊,哪个麦种产量高啊,有的是话题。
这样的剧情,并不单调,我们的眼睛可以猎取喜欢的场景,仔细观看,所有人都在剧情里,但不必排练,一切皆处于自然。
三
等到麦子全部分到各户,人们就把麦子用水桶吊到房顶上去晾晒,晒干后就可以颗粒归仓了。最怕的就是晚上来雷阵雨,突然狂风大作,闪电像一条巨龙横空出世,张牙舞爪,摇头摆尾,蜿蜒着、咆啸着将天空从半空到地面撕开一道白亮的口子,映得屋里亮堂堂的,但一闪即逝。接着一声炸雷,震耳欲聋,仿佛要把整个天空炸开,让天河的水全部倾泻下来,屋子也跟着摇晃起来。妈妈赶紧喊我们起床,拿笤帚的拿笤帚,拿簸箕的拿簸箕,摸黑上房攒麦子。七手八脚地刚攒成一堆,用塑料布盖上,又被风刮起来,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落下,只好四周再多用些砖头石块木桩压好。有时雨来得太急,容不得攒成堆,麦子全都浇湿了,全家人都淋成了落汤鸡。那时代晚上几乎一下雨就要起床备柴火,把在外面怕淋湿的东西拿到屋里来。
这算不算戏剧的高潮呢?不算。农人并不担心雷雨会摧毁他们的收成。奶奶自有见解,说雷雨是来问候我们的,催促我们抓紧点。
麦根全部分下来,也要晒干。满院子到处是麦秸,走路只能高抬腿,一步一步从麦秸上面踩过去。麦秸干了,垛垛还是个麻烦事儿,左邻右舍都来帮忙,垛垛也很有讲究,要找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或在最下面先用石头瓦块或木头垫个底,然后你一抱我一抱往上堆麦秸。爸爸在上面一边码,还要把麦秸踩结实,一边接大家的麦秸。垛到半人高时,小孩子们就费劲了,便去一边玩耍。大人们垛到超过一人高时,也只能用杈子向上扔,爸爸在上面负责码了,一定要均匀,不然,麦秸很滑,很可能半途而废。大家都往上扔,爸爸四面接,累得满头大汗。最上面弄成圆形的尖顶,爸爸又在上面覆上一层厚厚的麦芒(我们这里叫麦余子)。这样即使下再大的雨都不会漏。有一年夏天连续几天连阴雨,别的柴火全被浇透了。四婶家的麦秸垛没垛好,上面漏个大窟窿,正发愁没柴火烧呢,妈妈说,从我家撕麦秸烧吧。四婶从我家烧了几天麦秸,凑合到天晴晒干柴火为止。这剁麦秸能烧一年,直到来年麦秋腾地方才烧完。
这麦秸垛远远望去,犹如一座胖胖的塔。往往是把它垛在旮旯,所以是孩子们藏猫猫的好去处。更有趣的事,有时去撕柴火的时候,竟然在麦秸里发现一堆鸡蛋。无论大人孩子都会如获至宝,高兴地叫着喊着。
垛完麦秸,这是麦收的最后一道工序。到此为止,麦收才算过完。不过,大家帮忙垛完麦秸垛,还要吃顿便饭。主餐就是水麸饼。用刚打下的新麦子,在水里浸泡两三小时,然后用小磨子磨,磨成豆腐汁一样,里面放盐、五香粉、葱花,搅拌均匀,往大锅里舀两三勺,用饭铲摊开,薄薄的,一面烙金黄了,再烙另一半面。摊水麸饼最好烧的就是麦秸,在灶堂里噼噼啪啪,活蹦乱跳地响个不停,好像是在庆祝农民的丰收。烙得两面金黄,吃到嘴里,爽滑筋道绵软,葱花浓浓的香味,加上麦子的香甜,真是越嚼越香、越品越美。简直是三月不知肉味。那纯正香甜的滋味一直萦绕在我心头,至今依然回味无穷。
那时,我喜欢看家人有滋有味地吃了新麦做成的食物,可惜那时没有相机,可以记录那种满足的吃相。回味吧,回味是最好的方式。
四
见我很长时间没说话,二嫂说:“有事儿了?有事儿你就先忙吧。”我连忙说:“没事儿没事儿,我想起小时候的麦收来了。”“哎呀,跟那时简直不能相比呀,那时起早贪黑,累得精疲力竭的,现在可好了,地头上一站,观西洋景一样,就把麦子运到家了。今年换了更先进的收割机,收完麦子马上就给种上下茬的玉米了,省心又省力。”我不禁感叹:如今的农民真好,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永远埋在了历史深处。是啊,几千年来,哪朝哪代农民不是在社会的最底层?交租纳税,颠沛流离的不是农民?其实农民的理想低矮得很,就像窗台上的麻雀,本来也没想过飞上高大的枝头。只要有一碗饭吃,就满足了。历史的天空终于透出那一缕阳光,照耀在农民身上。不仅免除了施行几千年来的税收,还补给农民养老费,种地给补贴,解决农民的后顾之忧。农村也和城市一样,竖起了楼房,种植了花草,建起了运动场。乡亲们脸上绽放着笑容,心里装满了甜蜜,生活荡漾着春风。父亲生前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两千多年了,哪有给农民钱的,哪有这样的好时代啊!”这是当了一辈子农民的父亲发自肺腑的赞叹。
麦收一季掉层皮,人们习惯了这样,因为丰收的喜悦冲淡了所有的辛劳。那些经历过这样麦收的人们,差不多去世,我们这些孩子,也变成了老人。年轻人不大懂得麦收的辛苦了,而且,这种辛苦一去不返了,如今的麦收,是几台收割机的事,一个麦收季无声无息就结束了。怀念,不是要回到从前,是为了留住最美好的记忆,留住我们走过的历史。
麦收是一场大戏,如今,人们是站在麦收舞台之外看戏,甚至是坐在家门口听着收割机的轰鸣声,麦子就到家了,演戏的农人变成了听戏的看客。有人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我突然感觉是一种感慨,藏着太多的悲凉成分,真正有份量的大戏,从来不会叹息,从麦收大戏走出来,带着麦香,收获着大自然的赐予,多么波澜壮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