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顾形象的吃喝，这时一位穿着中山装、两鬓霜白的男人来到他面前，他认出那是昨晚在省城西街与他一路奔跑，惠赠给他一百元住宿费的男人。
　　 男人凑到乔校长耳边压低嗓子说：“你杀人了。”
　　
　　 乔校长原本嬉笑示意的脸顿时错愕不堪，清晨的风突然泛起灼热，烧红了他的脖颈，嘴里的肉馅也变得索然无味，他无力继续咀嚼。他回想了一遍昨晚的场景，记忆里并没有找到男人在哪里，他不知道男人为何知道。乔校长强装镇定为自己辩解：“我没有，你不要血口喷人。”
　　 男人在乔校长对面坐下，冲店内的服务员呼喊：“麻烦给我来一份和他一样的。”
　　 店内传出嘹亮的答复：“好嘞，您稍等。”
　　 男人笑容满面的看向乔校长局促不安的脸孔：“放轻松，我已经替你收拾好你的烂摊子了，除了我们，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乔校长不理解他的意思，小心翼翼的询问他第三个人是谁。男人说：“你难道不应该先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你杀了人？”
　　 乔校长问：“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说我杀人？”
　　 男人说：“七间房间里有一间是我朋友住，你昨天推倒了那个人，他正巧目睹了全过程，并且还拍了视频。血液流的到处都是，别提场面有多壮观了。”
　　 男人说完将手机摆放到乔校长面前，无声播放的视频里正是乔校长站在血泊里的身影。
　　 乔校长赶忙关闭男人的手机，他不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他说：“既然有人看到了，就该知道是那人动手在前，我只是正当防卫。”
　　 男人突然收敛起笑脸，转而严肃的说：“可是我的朋友并没有拍到你说的这些，就算按照你的说法，你的行为也远远超出了正当防卫的限度，防卫过当过失杀人是什么后果，你知道吧？”
　　 看着乔校长不解的面容，男人捏出一个七的手势接着补充道：“七年，整整七年。我可不是危言耸听！”
　　 乔校长迟疑了一会儿，期间服务员端来了男人点的包子，小声留下一句请慢用后转身返回店内。乔校长想到了男人刚开始说的话，于是更加疑惑：“你说你帮我处理了烂摊子，你为什么不报警？”
　　 男人咬了一口包子，边嚼边说：“我调查过你杀的那个人，他整天居无定所，也没有社会关系，抹去他的痕迹很简单，他消失之后不会有任何人在意。你放心，尸体藏得天衣无缝。”
　　 男人干咳了两声，端起汤抿了一小口，继续慷慨陈词：“但是我目前遇到了一件很棘手的事，我的亲外甥和你一样过失致人死亡，这个人没办法抹除痕迹，不过我已经打点好了关系，只需要找一个替罪羊就行。”
　　 乔校长一怔，恍然大悟的反问男人：“你想让我当替罪羊？”
　　 男人说：“我不勉强。倘若你不愿意，我只好把尸体又放回原位置，把视频交给警察，你照样得坐牢。我和朋友随便掺几句闲话，可能就得判成故意杀人喽。横竖都是坐牢，给谁坐不是坐呢？你要是愿意，我送给你三百万，七年之后再为你谋个可观的职位，保你今后风调雨顺。怎么样？够丰厚吧？很多人做梦都得不到呢！”
　　 男人一边说话一边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
　　 男人的话的确不无道理，此时乔校长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紧张不安，反倒生出一丝窃喜。他穷尽一生也未必能攒够三百万，现在眼睁睁看着这笔巨额财产以报酬的形式出现在眼前，令他虚荣好富的心开始颤抖。
　　 这时男人头头是道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况且你的父母双亲身体健康，放到七年之后，肯定也是精神矍铄。七年后的你坐拥百万资产，他们老两口再也不用整天推着小摊车站在冷风里受苦，更不用低三下四的看别人脸色，苦尽甘来，那时候你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呢。”
　　 男人想了想继续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没本事的人，靠你自己你一毛钱都挣不到，可是你这么窝囊的人，却不甘平庸。现在我给你的选择就是你最好的翻身机会。想想你的父母，想想相亲对象家里是怎么骂你的。你要钱，我要外甥的自由，两全其美的选择。”
　　 乔校长明白男人已经调查过自己，他心里默念了一遍“短短的七年而已”，随后看向吃着包子的男人，他拿起桌上的卡，淡淡地问：“密码是多少？”
　　 男人说：“一一二二三三，绝对真实。”
　　 乔校长说：“我现在去银行查验。”
　　 男人说：“我相信你不会跑的，因为不管你跑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去吧，包子钱我替你付。”
　　
　　 看着乔校长渐行渐远的身影，昨晚的场景在男人眼中一幕一幕展现。乔校长被吓跑之后，男人和朋友走出房间，男人过去踢了一脚仰面躺在血泊里的男子，恨铁不成钢的说：“人都走了，起来。”
　　 地上的男子没有动静，男人又踢了一脚：“行了行了，真当自己是尸体啊！”
　　 这时地上扑哧一声，男子顺势坐起，头上的血液立刻滴落在了脸和肩膀上。血液滴进了他的眼睛，男子用虎口使劲揉搓，揉完后一脸嫌弃的抡了论手指：“舅舅，你这些血包哪里搞的，味道真冲。”
　　 男人语气里夹杂着显而易见的恼怒和埋怨：“嫌冲？那你当时别把人家打死呀，你那时候要是能忍住，就没现在这回事了。这些都是真血，从被你打死那人身上抽的。”
　　 男人的朋友用同样的语气补充道：“还不都是你自作自受，现在是法治社会，你长点儿心眼吧，我告诫过你多少次了。”
　　 男子站起来低下头认错：“好了，大伯，你别说我了，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男人看到外甥嘟着嘴一副轻浮的表情，顿时怒火中烧：“不是我说你，你惹出过多少次事了，一次比一次麻烦，这次居然闹出了人命，你胆子越来越大了。你要不是我姐的儿子，我早把你他妈的上交警察了。要是再有下次，不用等警察抓，我他妈直接弄死你。”
　　 男人凌厉的目光吓得男子节节后退，男子低着头畏畏缩缩的说：“我保证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惹祸了。”
　　 男人话锋突转：“行了，赶紧把这儿收拾干净。”
　　 男子连忙动手打扫，他一边打扫一边思索，某一刻犹如醍醐灌顶，忽然明白了舅舅的计策。他毕竟是孩子，有想法后立即讨好般眸若星辰的对舅舅公布他的理解：“舅舅，我明白了，你偷走他的钱，故意向他推荐康庄旅馆把他引来，然后让我找茬。你又是让大伯拍视频，又是让我造出血，你是想让他自己认为自己失手杀了人，你以这件事作为切入口找他谈判，给他一笔钱，息事宁人。”
　　 男人说：“现在知道填你一个烂摊子要多么用心良苦了吧，抓紧干活，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呢。”
　　
　　 乔校长告诉父母要去遥远的地方七年，他将三百万的事情守口如瓶，因为他不知道如何不以让父母担心为代价解释三百万的由来，他想先斩后奏把七年监牢坐完，等到七年之后出狱拿给父母，那时老两口除了心疼孩子，只能坦然接受。
　　 七年之后乔校长出狱，外面的世界翻天覆地的变化，日新月异的发展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他害怕无法融入其中，但转念一想，自己现已是坐拥百万资产的男人，顿时恐慌烟消云散。
　　 他想起某位朋友有过两年牢狱时光，出来后被社会厌恶，迄今找不到工作。他估计自己以后也不好找工作。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男人轻而易举让他当上了县城重点初中的副校长，同事对他的到来热忱相待，丝毫没有鄙夷目光。这时他才替朋友感到惋惜，朋友所历经的冷脸，其实是别人披着歧视社会败类的外衣名正言顺的欺压贫庸。
　　 就是这样，乔依川的父亲靠着替别人坐牢白手起家，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乔校长。
　　 乔依川没有经历父亲的坎坷，生来便坐享其成父亲的财富，所以他不懂寒愁。我和肖熠都来自寒门，比起乔依川，我们或许更理解对方。没有我的日子，肖熠和乔依川的交流毫不门当户对。
　　 肖熠那天晚上对我说：“我告诉乔依川，我第一次喝酸奶是十岁那年，在此之前只喝过袋装的廉价草莓奶。那天姑妈拿给了我家两小罐酸奶，爷爷当天晚上让我尝了一罐，那是有史以来从未体会过的香甜。另一罐被他藏了起来，直到一周过后才拿出来给我。我喝出了一股很奇怪的味道，像是喝酒喝吐了的味道，我告诉了爷爷，爷爷抿了一口说：‘两罐酸奶不是同一种口味，这一罐就是这种味儿。’于是我不再计较什么，咕咚咕咚把它喝完了。爷爷不知道酸奶的保质期很短，我也不知道，正巧那时姑妈来了，她找到了爷爷和我都找不到的保质期，说过期好几天了，发霉了都。乔依川这时却哈哈大笑：‘你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种人，这么穷还活着干嘛呀。’那时我紧闭双眼，硬生生将眼泪夹住。”
　　
　　 肖熠于寂寥的月色中对我袒露心扉，成功将我的回忆带到了很久之前灰溜溜搬宿舍的夜晚。我知道我已经不再想与肖熠重塑友谊，但每回想起那会儿乔依川狰狞的面目，尤其是最后取得胜利的笑，无尽幽暗的嘴巴里好似即将露出吃人的獠牙。真想撕裂他的牙龈，一拳打得他满地找牙，一脚踹得他家破人亡。出于对乔依川的深恶痛绝，我同肖熠走向了假模假式的联合。
　　 肖熠与乔依川的问题主要是晨餐工程上的分歧，所谓晨餐工程，是指学校附近的饭店可以免费定时定点配送食物，肖熠和乔依川订购了长达半年的校外早餐。他们为了显得高大上，将其美誉为一项工程。
　　 和他们闹别扭那段时间待在教室，很多时候会听见他们哗众取宠的商议明天轮到谁去取餐，他们希望别人投来艳羡的目光，毕竟全班只有他们俩订了校外早餐，半年算下来能节省不少。所以每天早上，会看到他们两个人站在铁栅栏旁边迎接早餐的到来。一段时间下来，两人的身影成了如日升月落一样固定的画面。
　　 我原以为他们订的早餐是双人份，但肖熠告诉我，乔依川由于种种原因，只是在他订的一份的基础上多加了两颗鸡蛋，所以每天早上取到的是四颗鸡蛋、一包牛奶和一个菜夹馍或者肉夹馍。这些在学校食堂加起来要十元以上，但校外只需八元。
　　 那晚肖熠向我倾诉他们看似光鲜亮丽的合作背后，实则暗流涌动，他说：“我食量大，刚开始是我自个儿为了图省钱打算订餐，本来没有乔依川的份，现在取的早餐其实都是我订给自己的。但是决定的时候，乔依川对我说，他怕我吃不完，他说他也想省钱，所以和我订了一份半的量，我吃一份，他吃半份，他给我交半份的钱。”
　　 从他紧锁的眉头不难猜出他们的合作没有预计之中顺利，我问：“后来呢？”
　　 他说：“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乔依川说资金不够，而且他也不喜欢吃鸡蛋，他不打算订了。可是他并不是完全退出，他不想天天吃鸡蛋，却说可以隔几天吃一次。他觉着反正一份半的分量本来就是我给自己订的，他之前只是替我分担。他哪天想吃了，吃完按次数付钱。”
　　 我说：“他这样算什么？”
　　 肖熠说：“正是因为他没有明确的信息表明到底退出还是不退出，所以我才懊恼。我和他解释不清，我们的谈话只是他说他的我说我的，谁也不听谁的。”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轻而易举理解到他的意思，也从中听明白了乔依川的意思。我选择帮肖熠：“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希望乔依川给一个肯定答案，要退立马退，不退接着合作，别搞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这种事。”
　　 肖熠从苦涩中感到欣慰：“对呀，这几句话理解起来很难吗？他始终理解不了。”
　　 我知道乔依川有自己的苦衷，但我选择忽略。我挑拨道：“毕竟乔依川他以后不用为柴米油盐发愁，现实允许他可以不懂生活，你跟他不一样。”
　　 肖熠和乔依川家庭背景的不同导致社会地位大相径庭，虽然在校园生活里没有明显的体现，但是悬殊和落差自始至终萦绕，我们对此心照不宣。
　　 我有意拉拢：“你和我是一类人，和他不是。”
　　 肖熠其实深谙此理，自卑的心结终于爆发，不禁唾骂：“他真不是个东西。”
　　
　　 在我的引诱下，肖熠和乔依川快速割裂。肖熠因为有了我的友情，从此不再唯唯诺诺重视乔依川，这一次他的见异思迁用到了乔依川身上。我再一次从中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他今晚对我畅所欲言，恐怕在很久以前，无一不是将其中乔依川的名字，换成我的名字。
　　 第二天乔依川面色凝重，显然心直口快的肖熠已经不再粉饰太平，大张挞伐了对他的不满。那时肖熠坐后面，前一排的乔依川一整天肃然危坐不苟言笑，他平时都会找四周聊天，那天一个人也没找，宛如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此后肖熠和乔依川好几天没有往来，原本两个人取餐的身影变成了肖熠一个人孤独的身影。肖熠和乔依川之后的相处始终奉行非必要不说话原则，直到迫不得已，两人才会扭捏的进行短暂交流，期间时不时察言观色对方的反应，好似与之交流的不是人，而是一头噙着炸弹的老虎。
　　 同学们的印象都停留在肖熠和乔依川合力撵走我的那天夜晚，他们曾认为肖乔二人坚不可摧的感情，如今致使他们一度重新审视自己的眼光。肖熠和乔依川的友情像是一面虚有其表的镜子，肖熠那晚深夜找我谈心，是他当着我的面亲手将镜子摔得支离破碎，我偷偷捡走了一块，从此再也拼不回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