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爱】情殇(中篇小说)
(一)
夏天的中午,大火球一样的太阳悬挂在南天上,毒辣辣地烧烤着大地,知了们躲在树上的阴凉处一个劲儿地叫喊着:“热啊——热啊——热啊——”
刚刚吃罢中午饭,本想睡点午觉的刘大汉从家里一个高蹦出来,一口气儿就跑到了峨山顶上,兴奋就像一把大火把他烧得稀里哗啦的,他真的是被烧得蒙蒙登登的了。一屁股坐到山顶的大石头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刘大汉用右手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妈呀,疼,这是真的,不是在做梦!
“啊哈哈……天老爷啊,这是真的,真的不是在做梦啊!”
刘大汉从大石头上站起来,仰天长啸,空旷的山野顿时传来回音:啊哈哈——啊哈哈……
刘大汉连跳带蹦地来到山顶上的泉眼边上,趴下身子,咕咕咚咚喝了一肚子山泉水,站起来抹抹嘴儿,他娘的,真的是山多高水多深呢,这水真好喝,甜着呢。他爬上山顶最高处,放眼四野,心里特别舒畅,就像喝了放了白沙糖的山泉水,甜透了五脏六腑。
仲夏的山野,生机盎然,满眼的绿,空气里透着绿的馨香。刘大汉慢慢转着身子向四周眺望着,东南面最高的是垛鱼顶,西南最高的是跑马岭,西北最高的是林寺山,东北最高的是马石山,这四座高山之间一条白练子蜿蜒西去。刘大汉七八岁的时候爷爷就告诉他,这四座大山绵延相连,四座大山之间三五十个村落就是古老的高山区,都归高山镇管辖;那条白练子就是昌水河,到了莱阳地面上又叫富水河,它平日里悠悠淌淌,汛期到来时浩浩汤汤,一路呼啸着奔入胶东半岛著名的五龙河,原来它是五龙河的一条“龙”。
刘大汉家住在峨山山麓下的于家庄,这庄子于姓祖宗明朝初年来此建村,后来刘姓祖先投奔亲戚来此居住,辈辈世世,朝朝暮暮,于姓人家繁衍成为村里望姓大族,刘姓人家人支不旺,总是七八十家,所以于姓望族总是这三百多户人家的村庄里说了算的主儿,无论明清,还是民国。
新中国建立以后,国泰民安,老百姓憋足了劲儿制造小人儿,人口噌噌地往上长。刘大汉他爹妈一口气儿就造出了七儿六女,斗大的字识不了仨俩个,所以起不出啥好名字,因此就有了刘大汉、刘二汉……也顺理成章地就有了刘大女、刘二女……但是这些没有学问的名字好记,也好分辨。
刘大汉是家里这十三个孩子的老大,这十三个家伙往院子里一站,齐刷刷地一个班,从这头看去一个比一个高一个头,从那头看去一个又比一个矮一个头。逢年过节的时候,刘大汉他妈做十斤地瓜面面条到最后自己连一根面条都捞不着吃,你道为啥?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嘛,半大闺女也不比小子们差多少,刚刚给这个盛完了一碗,那一个就说:“妈啊,给俺再来一碗!”等这十三个家伙都吃完了,大泥盆里半根面条也没有了。
一转眼的功夫,刘大汉就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了,这可把他爹妈给愁死了,愁啥呢?一愁没钱盖房子,娶回媳妇来没地睡觉;二愁没有媒人上门来提亲,谁想想他们家这一窝家伙头皮都得发麻;三愁刘大汉像他爹,三杠子压不出个屁来,嘴笨得像老棉裤腰,压根儿就不会谈恋爱。
古老的高山镇有个特殊的规律,谁家大儿子没娶上媳妇儿,下面的弟弟们也八成得打光棍儿,因而爹妈们想尽千方百计也得给大儿子娶上媳妇儿,或者给娶个因为种种原因别人不稀得要的,或者拿自己的闺女给换回一个来,这叫着“换亲”。刘大汉的爹妈愁得成宿成宿睡不着觉,自己的大闺女排行老五,年纪还小,不能给刘大汉换亲,十里八村的又没有别人不稀得要的破瓜裂枣。两口子愁上加上火,嘴唇子起包生疮一嘟噜一串儿的,牙疼也是家常便饭,早就把当初制造小人时的快乐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刘大汉他爹妈愁,刘大汉也愁,为啥?他到了想媳妇儿的年纪了呗。刘大汉是家里兄弟妹妹们的老大,断断续续读了五年书,就被爹妈扯下学了。他的脑袋瓜子聪明,就是断断续续地读书也照样是班上的前几名,他不读书老师们都觉得太可惜了。他说还想读书,他爹吭哧了半天说能认钱就行了,还读个屌书,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不照样过日子?刘大汉下学后,先是照看弟弟妹妹,然后就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挣工分帮着养家糊口。
劳动让刘大汉逐渐长成了一副好身材,近一米八的个头,虎背熊腰;古铜色的国字脸,浓密的黑发,一双细眯的眼睛掩藏着谁也看不明白的心思;不喜欢多言碎语,只知道埋头干活,一看就知道是庄稼地里一条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
刘大汉虽然三杠子压不出个屁来,不善言辞,虽然只读了五年书,但是长年累月跟大家一起干活,学到了好多东西,香的臭的,啥样的没有?就比如制造小人儿那过程,他心里就跟明镜似的,心里憧憬过千百万次!就这样一个四肢发达又不缺心眼的二十郎当岁的青年小伙子不急着娶媳妇儿那就是天方夜谭了。
正在刘大汉和他爹妈愁得见死见活的当儿,这不今天中午头儿村里最有本事的人来他家给刘大汉提亲来了,而且女方就是这大能人的小姨子,还应允给他们盖结婚的新房子,不用他们刘家掏一分钱!
正处在为娶媳妇愁断肝肠的刘大汉一家人,突然有人送来这么一份大礼,他们能不高兴?而且人家还说看中的不光是刘大汉的一表人才,还认为他是庄稼地里一条好汉,能养家糊口。不过,人家提出了唯一一个要求,这就是因为人家家里没有男丁续承香火,以后生的孩子都得随母亲的姓。这个要求也不为过,孩子是自己的,随爹的姓随妈的姓都一样。
这,对于想给儿子娶媳妇儿的刘大汉的爹妈以及想媳妇儿都快想疯了的刘大汉来说,能不觉得是雨中的伞、雪中得炭吗?他刘大汉能不高兴得手舞足蹈吗?啧啧,好大的一个馅饼哟!
(二)
亲自登门来给刘大汉提亲的大能人是谁?他,就是于京庆!
于京庆是个独生子,在他十七八岁的时候,家里招了一把大火,爹妈葬身于火海,那天夜里幸亏他跟着村里的解放军支前队伍支前去了,要不他也得跟着他爹妈一块去见阎王爷。
于京庆家里的房子被一把火烧了个片甲不留,只剩下他光棍一根,于是指腹为婚的老丈爷把他领回了家。
于京庆的老丈爷也是本村的,他叫于达仁,于达仁与于京庆的爹是从小就光腚噶伙计的铁哥们,俩人同年结婚的,看着各自的老婆隆起的肚子就商量说,不管哪家只要是生的是一男一女就让他们成亲,只要是生的都一样就让他们成为干兄弟或者干姊妹。
于达仁生了俩闺女,大闺女叫于爱花,跟于京庆同岁,小闺女叫于爱叶,比她姐姐小八岁。这姊妹俩长得一模一样,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细高挑的身材,都梳着一根垂腰的大辫子,白里透红的瓜子脸,柳叶眉下一双桃核眼像极了两汪秋水。别看姊妹俩模样就像是一个人儿,脾气性格可是千差万别,姐姐温柔有剩,唯唯诺诺,好好是是,说话就怕惊着蚊子吓着苍蝇,别人说啥就是啥,不管对错从不与人争论是非;妹妹外表看着温柔,骨子里实则刚强得要命,自己看准的事儿别说九牛二虎,就是天老爷爷也别想把她拉回头。
于达仁没有嫌贫爱富,更没有食言,第二年正月里就把于京庆和于爱花的婚事给办了,婚房就在自己家里的南厅房里。二闺女于爱叶本来就喜欢这个大哥哥,这下子又成了她的姐夫了,更是欢喜得不得了,天天跟在于京庆的屁股后面,好像于京庆的尾巴一样。
蒋介石重点进攻胶东的第二年,于京庆跟着许世友的队伍打老蒋去了,打济南,战淮海,过长江,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大炼钢铁那年,于京庆专业回到了家乡,左手没了中指和无名指,成了二等残废,被分配到了高山镇人民公社做了公安特派员。
于京庆别看他左手没了两个手指头,照样不耽误他干任何事儿。他身材适中,体态不胖不瘦,黑不溜秋的方脸盘,一双眼睛透着威严的光芒,让胆儿小的人不寒而栗,常年戴着一顶褪了色的军帽更衬托出其威严。
据说,于京庆在部队上打过恶仗,从死人堆里爬出过两三次,立过两次二等功。战争的环境养成了他果断利索、雷厉风行的性格,说话干脆,办事毫不拖泥带水。他回到家乡干公安特派员这份工作,特别适合,不怒自威,在公社大院里就是书记也得敬他六分,那些小青年都是远而敬之;下乡公干,各个村里的头头们都得敬他,也都得听他的,稍有不合他意的地方就劈头盖脸地叱你一顿,让你吃不了兜着走;那些违法犯罪干坏事的,见了他没有不尿裤子的。人们传说于京庆有一只匣子枪天天别在腰里,但他从没在众人眼前拿出来显摆。有好事的去问于爱花,她也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无声地抿嘴笑了笑,于爱叶却在旁边插嘴说:“有咋的,没有咋的,你想吃枪子?”那人就断定这是真的了。
于京庆不仅有这些传奇的故事,还有个人人皆知的外号叫“大烟袋”,就因为他抽烟的家伙把什特殊,一是金贵值钱,二是能当武器使,所以就得了这样一个外号。平时的时候,这支大烟袋都是别在后腰上的,要用的时候才从后腰上抽下来。据说,在朝鲜一次战斗中,武器弹药打光了,枪杆子也砸断了,于京庆拔出腰上的大烟袋专砸脑袋瓜子,硬生生砸死三个洋鬼子。
于京庆离开家乡跟着解放军打天下前前后后有十年的功夫,这十年里他出生入死,家里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丈爷爹和丈母娘相继离世,于爱花和妹妹于爱叶苦苦等着他早日归来。
终于,在他离家十年后姐妹俩把他盼回了家!
(三)
老毛子那地儿有个叫托尔斯泰的老家伙,说过这么一段话: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他奶奶的,这还用他瞎胡咧咧吗?我们的老祖宗早就说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这不就说家家都有难事、有闹心事吗?
于京庆家里就有本难念的经!
在外人眼里,于京庆家里特别幸福,老婆漂亮、温柔贤惠;小姨子青春年华,人见人爱,待嫁在闺;他自己有份人人羡慕的好工作不说,工资高,又有残废金,家里的小日子真的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啊!
那么,他家里难念的经是啥呢?
第一本难念的经,就是他小姨子于爱叶的婚事。于爱叶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任凭谁去她家里提亲,她都是一口拒绝,并且明确表示自己一辈子都不离开这个家。她自己不说原因,别人自然都是不知道她的葫芦里卖的是啥药,但是她姐姐于爱花却是哑巴踢毽子——心里有数,也只能摇头叹息,她说服不了她,也拗不过她,顺其自然吧,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第二本难念的经,就是他们家最揪心的事儿!
于京庆和于爱花结婚一年多,于爱花没有怀上孩子,于京庆就去打老蒋了,他回到家后六七年了,于爱花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于是,于京庆带着于爱花去大城市的医院做了检查,结果是于爱花先天性不孕不育。这个诊断让于京庆就像霜打的茄子——恹恹了,长嘘短吁,一下子老了十几岁,整天无精打采的,借酒消愁,每每喝多了就仰天长问:“老天爷啊,您这是要断我于京庆的根吗?!”那声音真是撕心裂肺,让人揪心。
于爱花要比于京庆痛苦一千倍一万倍,虽然于京庆从没埋怨过她,可是她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都是自己不争气,所以他对于京庆更加体贴,百般温柔。有时候,于爱花会狠抓自己的头发,真想把这满头的青丝都撕扯光了;有时候,他会把自己的下身子用手撕扯抓挠,恨它没用,整天以泪洗面。
于爱叶每每看到姐姐和姐夫为想要孩子肠断肝碎的时候,她自己心里就越发偷偷高兴,因为这距离她想要达到的目的就越近,但是她总是不露声色,静静地等着姐姐来求她,因为只有姐姐最清楚他的内心世界。
于爱叶从懂事起就喜欢于京庆,尤其是于京庆跟姐姐结婚后,她更加喜欢这个哥哥了。于京庆参军打仗这十年间也断断续续往家里寄过几回信,每次接到来信,于爱叶要比姐姐都激动,仿佛是自己的如意郎君寄给她的,直到抱着信睡过去,以后还会天天反复看信。于爱叶多次跟姐姐说过,自己嫁人就必须找一个跟姐夫一模一样的,否则就老死家里,谁也不嫁!于爱花再傻,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她知道妹妹是爱上了自己的丈夫于京庆了。
其实啊,于京庆也不傻。自从他转业回到老家,三个人生活在一起,小姨子的言谈举止,尤其跟他说话时的眼神和表情早就让他收到了那种令人心跳的信息。但是,于京庆常常告诫自己,本来乡间就流传姐夫和小姨子的闲话,说什么小姨子有姐夫一半腚,自己又是国家干部,而且还是干公安的,自己必须要管好自己,千万不能弄出啥乱子来!于是,于京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傻,慢慢过日子吧。
这日子过得再好,自己的老婆不能生育,断了后,没有了续承香火的,那活着还有啥意义啊?于京庆,这个打了十年仗、出生入死的人陷入了人生的危机与纠结郁闷之中了。
(四)
一天,于爱花把妹妹叫到跟前,啥还没说,就泪流满面了。于爱叶知道姐姐要跟自己摊牌了,心里兴奋得嘭嘭直跳,好像有一头小鹿撞着自己的心,她说:“姐啊,咋了,哭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