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母亲(散文)
那一天还和往常一样,我和表妹在院子里玩得不亦乐乎。那一天妈妈刚刚下地归来,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去做午饭。大郭老师就来到了我家,他向妈妈询问我多大了,妈妈说八岁。“既是适龄儿童,那么暑假一开就要把她送往学校里。”妈妈说“是的”。眼看着妈妈把大郭老师送走,我内心里却乱成一团。我常见邻家哥哥做不对题被父母批评,我常见邻家姐姐被男孩欺负后哭着回程。我还舍不得表妹,也想一直待在外婆身边。于是我就去请求外婆,请她答允我要么一辈子不去上学,最不济也能给我缓上一年。外婆的心是被我纠缠软了,然而妈妈的心却比金坚。
后来有一回,我将这个问题也曾问过妈妈,妈妈说:“只能长杆子却结不出穗子的玉米是好庄稼吗?”我说不是。妈妈说“在该念书的时候我就让你去念书,也是为了你能好好做人”。我问“只要按时念书,就一定能把人做好啦?”妈妈说:“庄稼在该播种的时候就得播种,该开花的时候就得开花。对每一个节令都不能掉以轻心,然后才能结出一枚枚硕果。我们人类虽不是紧跟二十四节气,但在什么年龄就得去干什么事情,也有自己的规律可循,也像庄稼一样丝毫不能耽搁。”
在我读小学哪些年,对医药几乎从不问津。但凡皮肤问题,母亲总说也没什么,给我洗涤一下包扎一下,然后就等它自己愈合。有一回我额头滚烫浑身疼痛,她就让我躺下来,给我盖好被子,之后我就酣然入梦。我正睡得昏沉,每隔一两小时她就又会把我唤醒,并给我端来一碗白开水让我迅速喝下。它不多不少不冷不燥,刚刚好。奇怪的是每一次她都用同样的方法,每一次她都能给我把体温降下,让我恢复健康。最快的一两天最慢的三四天,从未落空。每一次一见我又健康起来她的脸上就绽出了笑容,那笑容很欣慰很甜蜜,仿佛我受罪她也在受罪我疼痛她也在疼痛,仿佛我也是她躯体的一部分,而不是她以外的另一个生命。
长大后我总想这哪是什么白开水,分明是净瓶里的杨枝露,我母亲虽非拯救众生的观世音,却也是专来渡我的菩萨。
1985年我从小学毕业,顺利考进了初中,从今以后就要当住校生,就要离开家了。在那个暑假里,有一天阴云密布,而母亲穿了一件旧衣挎了一只篮子,非要上山去摘连翘。我连忙阻拦说:“不要去,万一下大雨除摘不成连翘,还会把你淋成落汤鸡,那该怎么办?”母亲说:“在六七月像这种天气多的是。万一它只云不雨,那我不是白白地又浪费了一天?”母亲终于是奔向了山中。可是应该是她刚刚走到了茂林里,那大雨就也倾盆而下。任我在心儿里说了一万遍劝停,他也没有停止下来。那场大雨不仅使母亲空手而归,而且还重感冒了一场。期间任我喋喋不休一味埋怨,她却总是温和地解释说:“傻孩子,不是我故意想去山里着雨,我只想摘回连翘卖成钱,有了钱就能为你攒足学杂费,还能为你做上一身好衣服,让你在开学第一天就能穿起来。
在我27岁,女儿便于有一个早晨降生,而我也初为人母。因为忍受了从昨晚到今早整整一个晚上的生育之痛,所以女儿一旦生出来,我就沉沉睡去。等我一觉睡醒,母亲对我第一句话就是:“你这是才把孩子生了下来,但还没有给她第一个拥抱。作为母亲你这是很不合格的。”母亲一边说,一边把我女儿递给了我,我就把女儿柔柔地抱了一抱,吻了一吻。然后急忙为自己分辩说:“可我真的累了呀,又疼又累怎么能不赶着睡觉?何况不是还有你吗?”母亲说:“对一个新来乍到的小生命,谁的重要性都不能与母亲相比。你既把她带到人间,就要努力给她幸福而不是让她来饱受苦罪。你以后虽然得供她读书负责她的衣食起居,但你也一定要抱抱她,因为这不只是粗浅的拥抱而是一份亲切的迎迓隆重的厚爱。”
当我人到中年,母亲与我虽不再镇长相见,却会一遍遍给我捎来书信,有时候她会在信中说:“我因身体亏损,腰腿疼痛,连地也种不了啦。而你爸既一边要在家种地,一边又想去外面挣钱,每当外边有事,人家叫他他又及时去不了,就把好工作都耽误过去啦。他一旦也失业,我就连饭都吞咽不下。”有时候她会在信中说:“你要好好挣钱,要学会合理支配,要珍惜金钱。把我们的钱加起来,才能去为你买一座好房子。妈的生死都已无足重轻,妈忧的是你啊。我与你爸一死,哪怕一毛也没人再肯为你。”有时候她会在信中说:“命运无论去对谁,都不只是上天的不公。一旦有时间你不要再像过去一样,只知道去玩耍或去美容。你要多读书,要多学技能。你只管努力学习,到时候自然就有长进。如果你没一样比别人优秀,你不被辞退谁被辞退?你不失业谁去失业?”她总是在一封封书信里,对我目前的状况和针对我的优缺点,或做直面的修补,或做心灵的启迪。
看来母亲早已经把自己种成了一棵树。当她从第一片树叶变黄开始,就会一遍又一遍向我谆谆叮咛,唯恐她去之后无人代劳。当她有一天终于再不为我忧愁,再不为我思谋远虑,那她就一定是,已经随风而去了。